第十八节 还乡
厅里冷清清的,残阳照进来,红木八仙桌面上一层浮灰看得很清楚。窗帘的环被拉脱一个,角落耷拉下来。人还没走,荒凉先出现了。他听了听,似乎人都在楼上。
他走到楼梯口,用夸张的正常嗓音对楼上说:“恩娘,我回来了。肚皮饿死了,晚饭烧了吗?”
婉喻的脸从楼上的扶手空隙露出。夫妻俩的脸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就那样对视,焉识也看出了不妙。他三步两步跑上楼梯,婉喻已经等在恩娘的卧室门口,手指紧急而微妙地指指室内。
一个脸色黄灰的恩娘躺在挑字枕头上。两手也是黄灰色,放在被子的浅粉色绉纱被头上,非常不洁的样子。恩娘很少洗被子,只用布的零头做一些被头,行在被子上。曾经画绢扇、执绢扇的手,老丑干枯得焉识不敢相认。它们在八年战争中做了什么,让孩子们一个个好歹健全地长大,焉识又恨不得膜拜这双手。婉喻对他耳朵说,恩娘觉得不舒服,已经不舒服一下午了。
焉识也对着婉喻耳朵问,有没有去请医生。恩娘这时微微睁开眼睛,说请什么医生?用不着的。就是太累,浑身没力气,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她土也埋到眉毛了,自己还不能做自己的医生吗?
焉识也就不坚持了。但他很快就要发现他的不坚持是个大错误。
“人活着就好。”恩娘把她老丑的手向焉识的方向伸了伸,焉识马上轻轻把它握住。“人活着需要几样东西呢?需要没几样的。”恩娘反而来劝慰焉识,手在焉识的手心里坦荡荡摊着。
好像恩娘在身体不舒服的时间里脱了世俗。焉识说好的,他想得开的:人活着最要紧。恩娘的嘴巴还想说什么,但太吃力了,就那样半张着停住。她的嘴唇没有一点颜色,眼皮内侧却红红的。恩娘对焉识和婉喻打了个手势,说婉喻你带焉识去吧,还有一小块松糕,给他做点心吃。这么多年来,这是恩娘第一次把焉识交给婉喻,对他们两人单独相处表现得那么大方。
等焉识吃了恩娘两天前做的松糕,回到楼上,恩娘已经咽气了。她最终还是没有想开。陆家的房子怎么就丧失在她这样一个能干聪明的陆家儿媳手里。她因为想不开才引发了心脏病和其他一切不清不楚的大小毛病。
焉识走下楼来,低着头跟婉喻说:“恩娘走了。”
婉喻看着他,心想他是什么意思?恩娘过去的“走”是有名的,跟她抬杠她要走,夫妻俩亲密一点她也要走,焉识刚说的“走”和原先的“走”是不是一回事?她扔下手里正在洗的蒸笼,飞快地跑上楼梯,看看到底是焉识还是自己造成了恩娘这一回的“走”。
焉识在楼下很快就听见楼上爆发的哭声。这样的大哭不太像婉喻的声音。焉识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脑子里的念头东零西散。这楼梯上过两天响的就是别人的脚步了,好在恩娘听不见了。恩娘就冲这一点也想一走了之。她这一走,葬送陆家最后房产的罪人就不是她了。
焉识和婉喻把恩娘的去世写了讣告,登报的登报,寄亲戚的寄亲戚。出殡的日子定在两个礼拜之后,因为必须等到焉识弟弟的一家从比利时赶来。恩娘去世的第二天,陈姓的学生来了,说他想到了一个保住房产的办法,可以试一试。焉识说算了,他已经准备搬家了。陈姓学生说,陆教授不妨先试试他的办法,放弃总是可以晚些放弃。
陈姓学生的办法是请焉识的美国朋友帮忙。在三天里把房子卖给那个美国朋友,当然,买房子的钱必须要由焉识筹足。陈姓学生可以打通关节,让过户手续在一两天内办完。现在美国人是蒋介石的靠山,政府不愿意得罪他们。等事态平息了,他们再把过户手续办回来。焉识的损失将是两笔过户费用和不可免的请客送礼费用。
焉识摊开双手,对学生说:“陆老师现在是一贫如洗。人一穷不说没有美国朋友,连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