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还乡
事做得称她的心如她的意,恩娘在椅子上歇不到两分钟,她的头从不由自主的摇晃到否定、不满的摇晃,很快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把婉喻挤到一边,宁可用自己一双哆嗦的手去接着忙碌。她假如做了两个动作取得一点成果,她的第三个动作一定会破坏这点成果。她就那样边进展边破坏,把一个个菜准备出来了。恩娘只有一个方面还是过去的恩娘,那就是占婉喻的上风,总要显得比婉喻更在乎焉识的前途。
早春天色暗得早,焉识看了看四个已经摆好的冷盘,又看看表,离开宴还有二十多分钟,人还没有来。婉喻和恩娘在厨房里准备热菜,他小跑着上了楼,在恩娘的卧室里翻箱倒柜。美国飞机轰炸上海的时候,各家肯定都储备了不少蜡烛。一般恩娘是控制全家此类储备的。他在恩娘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了两根蜡烛,长短不一,一定不是万祥蜡烛店的出品;恩娘买不起曾经用惯的一些老字号出品了。这两根蜡烛的蜡质量很糟,因此浑身凝固的烛泪比蜡烛本身体积要大,像两座小型假山,并且一根白色,一根发黄。他希望点着后人们只注意烛光和烛光营造的气氛,而忽略蜡烛本身的丑陋。
焉识听到楼下有人进来了,赶紧重新束了一下皮带,把翻箱倒柜带到裤子外面来的衬衫底边塞进去。他的皮带嫌太长,裤腰嫌太松,在皮带下打了一圈裙子褶皱。战后的陆焉识和战前相比,瘦小一圈。他对楼下喊着,就来了!稍等啊!他想起韩念痕送他的蓝宝石领带夹,又跑回自己卧室去翻箱倒柜。他的公子哥面目今晚不恢复,就没有更好的场合恢复了。
但他忽然又想起,假如来的是客人,他应该先听到门铃的。这个人怎么会门铃也不按就进来了?他一面别领带夹,一面顺着楼梯扶手的空隙往下看,看见了搭在一楼楼梯扶手上的印度红和黑色夹织的毛线外套。那是小女儿丹珏的外套。刚才进来的人不是客人,是丹珏。这是学生放学回家的时间。
他看看表,已经是六点整了。客人们还是一个都没有到。他拿着两根蜡烛从楼上下来,走到客厅,见八仙桌上多了一个一品大碗,里面趴着一只清蒸八宝甲鱼,活灵活现,但肚子里是填满山珍海味的。一见父亲过来,丹珏呼啦一下从餐桌前面跳开,嘴巴抿成一条线。他从内地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三个孩子熟悉起来,所以孩子们一看见他就紧张,能躲开就躲开。他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丹珏,说:“小囡囡,这些菜不可以吃的噢,是爸爸请很重要的客人来吃的噢。”
丹珏还是笔直僵硬地站着,脊梁抵着摆得像上供一般的八仙桌。
他意识到刚才讲话的语调只适用于五六岁的小孩,而小女儿已经九岁了。他改了一种口气说,丹珏你要懂事,啊?恩奶做了这么多菜老不容易的,是要请客人吃的。
丹珏就在他眼前涨红了脸,眼泪涨了两眼眶。他心一下子乱了,手也不敢拍她的头,也不敢碰她的肩膀,只好那样向两边张开。
“没讲你什么呀?你哭什么呀?”
“我……没吃!”
“那你嘴巴为什么抿得那么紧?”
“我饿死了……没吃……”
婉喻戴着围裙从厨房跑来了。丹珏一见母亲便大放悲声。刚刚哭了两声,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婉喻把她抱在怀里,使劲拍打她的脊梁。
“这个小孩子怎么搞的?偷偷在那里吃菜,我就是叫她不要吃……”
越是听见父亲这样说,丹珏便越是咳得不可开交,两只脚还在地板上咚咚咚地打鼓。婉喻跟焉识笑了一下,意思是孩子已经无地自容了,已经被慌乱中吞咽的东西呛住了,做父亲的还那么不给她台阶下。
“我是不会这样教育小孩的。”焉识牢骚地说,“孩子给女人们教育,到最后都是这种腔调!”他也来了点从重庆凯旋的抗战英雄的劲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