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还乡
焉识看着越来越干的冷菜和越来越冷的热菜,心里想,恩娘是什么眼力?真正把他看得前心透后背:一个没用场的人。他比恩娘说得更没用场,倾家荡产地请人家白吃一顿美宴,连狸子皮大衣都吃进去了,却一个人都请不来。焉识给自己倒了一杯加饭酒。酒倒还有余温,比自己的内脏还热一点。他连喝了几杯酒,到底是几杯很快就不记得了。自从出狱那次喝醉,他就没有再沾过酒。从八仙桌旁边站起来,他眼前先是一片黑,再是七彩虹云。他对着厨房方向招呼道:“弟弟,小囡囡,来呀!”
恩娘和婉喻一块出现在七彩虹云那一面,眼睛惊慌得有铜板那么大。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不是在招呼,而是响得像叫救火。恩娘告诉他,他这样叫要吓着孩子们的。
“叫伊拉不要吃粥了!小菜这么好!大家一道吃!”他笑嘻嘻地说。
但婉喻的肩膀一抽,吓死了似的。他心想,女人就这点讨厌,给她个好脸她倒又怕了。
恩娘的手抖得一塌糊涂,用块抹布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擦着。他发现原来桌上倒了个杯子。恩娘擦两下,涂一下,把刚擦干的地方再涂湿,同时她还对婉喻抬抬下巴。他离家八年,这两个女人打开暗语了呢。恩娘的暗语是让婉喻把桌上的菜赶紧端走。还没来得及执行恩娘的暗语,焉识已经把一盘菜毁了:他的头突然朝前栽去,手为了抓住什么防止摔倒,碰翻了最靠边的烟熏马鲛鱼。与此同时,他喉咙的另一根管道口,某种浆液滚热地倒流出来,绝不是酒的味道,那热浆子力量颇大,在他向厕所冲锋的路上冲开他嘴唇的闸门,打在墙壁上。他奇怪地想,从他嘴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会红艳艳的。
恩娘和婉喻一先一后跑过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元音。他想,可别倒下去,她们已经吓成那样了。一边一只手架住他;他被两个瘦成影子的女人架着。奇怪的是,恩娘在此刻手指头非常牢靠,一点不哆嗦。那是两只曾经拿绢扇的手,“扇手一时似玉”。现在的玉手老虎钳子一样,钳着他的胳膊。他听见脚步声顺着白蚂蚁蛀空的地板响下来,面前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看见他的脸就像听了“立定”操令一样一动不动了。
“快点去拿块毛巾来!”恩娘说。“水里浸一浸!”
也不知道她的指令是发给谁的。两个孩子一块扭头向厨房跑。
“阿哥,爸爸嘴巴上怎么都是血?!”小女儿问哥哥。
“大概吐血了。”儿子很有见识地说。
毛巾浸了水,冰冷的一团擦在焉识的嘴巴和下巴上。然后他觉得毛巾去了他衣服的前襟。他唯一一身登样的衣服,深灰色带白色细条纹,现在胸前那部分是深灰色带红色细条纹了。就是此刻真有客人来,他也见不得人了。他被女人的两只纤纤素手扶上楼梯,努力让自己千万不要低估了台阶的高度,那样就会绊倒,他倒下这两个女人随便怎样也挡不住他的。于是他就高估了台阶的高度,把脚抬得大大超出了台阶的高度,落到木头台阶上,就成了无端地在跺脚,响得惊心动魄。恩娘不断地咂嘴唇,像制止一个出洋相的孩子。
焉识知道自己在重庆监狱里染了肺病,肺上烂出了几个小窟窿,但小窟窿直到今天才给他点颜色看。两个女人在他床边轻声商量着什么。是恩娘在轻声向婉喻布置什么,然后婉喻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是被一个冷得不近情理的东西惊醒的。然后他看见背着灯光坐了个男人在他床沿上。男人的手在他怀里,那手一动,那块冰冷就转移到他另一块热乎乎的皮肉上。这是个医生。婉喻和恩娘小声商量的就是把这个医生请来。到底是女人,打了八年仗,血都流成了大江大河,还被他吐出的这点血惊动了。那顿家宴挤干了陆家最后的油水,哪里还有钱付给医生呢?
他被医生翻过去,衣服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