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绝食
强塞给他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怀恨婉喻,后来发现自己不恨她,恨的是把她塞给他的那种主宰,那个传统,那个方式。
“你啥时候提高认识的?”邓指问道,“我是说,你啥时候明白自个儿疼媳妇儿的?”
虽然大荒草漠子上存不住气味,邓指排泄的气味还是一阵阵袭击老几的鼻孔。他关闭了和嗅觉相通的呼吸道,嘴巴变得忙碌起来,又要呼吸,又要结巴着叙述事情。他告诉邓指,他是在被捕以后才发现自己如何爱婉喻的。婉喻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感情的变化,不知道她在几十年中怎样从承受丈夫怨恨的对象变成了他的至爱。他信上也无法写这类内容,所以一念之差就想跑出去,跑回上海,跑到婉喻面前,去告诉她。否则他死了之后,婉喻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时邓指提裤子提了一半,就停在那个姿势上分析老几的话。好在枯草埋没了他的大腿,老几不必看到太私密的部分。然后他和老几往回走,老几在前,他在后。这是最好开枪的地方,倒下的老几马上就被枯草掩藏起来了。邓指清了一下嗓子,很简短地告诉老几,从此以后不要再动邪脑筋,琢磨逃跑之类的事;陆焉识是什么人,为什么给判这么重的刑,他心里都有数。邓指不断地问老几,“我的意思你懂吗?”老几不懂,但为了让他继续讲下去,好早点知道自己的性命长短,就热烈地点头。邓指到底在暗示什么呢?他的枪毙到底是现在立刻执行,还是不确定期限的缓刑?邓指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眨一下眼睛,就像站在砖窑的砖垛下,看着头顶上的砖头一点点松动。
“那几个人都在报复你,你懂不懂?”邓指停下了,抬头看着马车方向说道。
老几做出惊讶的脸部表情,似乎刚刚被点醒。
“按说毙了你你都没什么可说的。”邓指说。“你也太辜负上级对你的信任了!”
老几点点头。心里想,你看,来了吧?
“劳改局和场部领导真是对你不错。不过你挡不住下面执行的人操蛋啊!”
老几使劲点头。他知道一道指示给一级级贯彻下去,就贯彻成另一桩事了。因为每一级都要把自己的私怨、阴暗加进去。但他没什么可埋怨的。
邓指降低了音量,嘴唇绷紧:“我把你调到我那边就是为这个。”
老几明白了,这是邓指跟他谈话的中心精神。也是为了这个精神跟他使了狠狠的眼色,向他发出一同解手的邀请。可老几仍然不清楚邓指说的“这个”究竟是什么。邓指已经说他“太辜负”了。辜负在此处可以当背叛讲。背叛就是叛徒。杀个把叛徒对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副政委,多么正常!
老几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就是邓指什么时候杀他。他并没有被加刑,还是一个老无期,但每次邓指把他单独叫出号子,他都认为这次一定捱不过去了。但每一次邓指叫他不是问他捕鱼产量,就是问他婉喻来信没有,或者问他的睡眠回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