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第二只靴子
1976年11月15日,老几正在湖边上修补渔网,一个陌生人来到湖边。老几心虚地偷眼看着他寻寻觅觅地在找谁。他看到了坐在一大片渔网后面的老几,快步走过来。
“陆焉识是吧?”陌生人口气平和地说。
老几想,第二只靴子终于坠落了。这么连名带姓、抑扬顿挫地传唤他,是躲也别想躲的。陌生人的军装还有七分新,拔掉了红领章的两个方块是小小的两片新绿,一张长方脸刮得铁青,两眼平视,神情滴水不漏。
“你跟我来吧。”陌生人说。“哦对了,我姓叶,总场政治部的干事。”
老几提出要跟大组长和值班中队干部说一声。陌生人说他都已经替他说过了。老几提出要回到号子里去拿自己的私人物件,因为那是很私密的物件,他不愿意别人去碰。叶干事没有反对。走到那排平房前,老几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叶干事上前一步,替老几拉开门。
老几回到号子里,他还有什么私人物件?什么也没有了。他只为了看一眼自己的铺位。火灾之后,分场给每个犯人补发了救灾的旧军被,因此号子看起来像个军营。昨天夜里,他毫无预感:那就是最后一次躺在这个铺位上。
上车的时候,叶干事问他,被子之类的东西不拿了吗?他说不用了。叶干事说,也好,用不着了。
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确切无疑。
车子开到总场。总场的场部比十年前大多了,扩建了的礼堂外,贴着大幅新电影广告《金光大道》。英俊的男主角和漂亮的女主角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对于老几来说,他们很快就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场部的医院旁边,新盖了一个四合院式的红砖房,大门像个牌楼,刻在水泥上的“招待所”三个字是初级水平的隶书。老几被带进一个房间,房号“105”。同房间还有三个人,都没有了牙,跟老几的岁数也差不多。大家都非常认生,只坐在自己的床上发呆,不跟其他人说话。大概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没有心情交谈,也觉得剩下的时间不够发展任何人际关系了。
这是下午四点多。老几心里琢磨,不知是否有一点时间可以容他把给婉喻盲写的书信体随笔誊抄到纸上。看起来他们会在这里度过一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两夜。有两夜时间,他可以誊抄出相当可观的一部分。
叶干事在通知开晚饭的时候,老几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叶干事问他要多少张纸。他算了一下:他放开来写一夜可以写一万字,这样他就需要三十张信纸。叶干事吃了一惊,问他要那么多纸打算写什么。写信给前妻。写这么长?不是一天写的:已经在脑子里写了十多年。在脑子里怎么写?
对于叶干事突发的浓厚兴趣,老几哀愁地笑笑。
“非得要那么多张?”叶干事有点为难,“我抽屉里可能只有十来张。”
“十、十……来张也行。”老几奇怪了。他自从被带到总场场部,就停止伪装结巴了,可自己的语言神经自行其是,张口还是结巴。
“我看啊,你没必要写了。”叶干事说,一个奇怪的微笑伴随他的劝说。
老几心里一沉,那就是说来不及了?今天夜里就要执行?他还有几个小时?……
招待所的食堂里,大约二十多个像老几这样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犯人分坐三桌。饭菜不错,四个菜一个汤,还有酒厂做的玉米芯烧酒。干部换了不少,没人还记得烧酒的研制归功于老几。老几发现坐同一桌的老犯人谁也不跟谁说话,但眼珠都在耷拉着的眼皮下灵活游动,观察和判断其他犯人的身份、年龄、罪状。叶干事最后走进来,脚步很急。
“唉,怎么不吃啊?都吃吧,啊?这是场部专门照顾你们安排的饭,我就不跟你们一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