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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节 夜审
之后仍然想不起聚众梦游这回事。一个礼拜过去,监狱干部布置犯人们就梦游事件反省,要么自首,要么揭发其他狱友。反省了几天,没人反省出结果来,更没有自首者和揭发者。这期间又有两个狱友被拉出去接受公审和枪决。反省的规定不断更新,最后落定在这几条上:反省的死刑犯不参加晚间往五楼的搬迁,只留在底层监号里;反省的坐姿是双盘腿,犹如入定,换腿要请求看守批准;低头垂目,不准东张西望;一般情况下不准说话,除非被指定发言,一旦被指定发言,就必须发言。

    一场反省把一个冬天坐过去了。人们的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变得柔弱黄细,如同病女人,连汗毛都退落一净。所有的腿因为毫无活动而萎缩退化了,皮松垮下来,耷拉在骨头上,肌肉似乎被腿自己消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省未果,暂时留下这个号子的死刑犯不毙,还是因为有比他们更重要的罪犯必须插队到他们前面,提前毙掉,总之陆焉识这个号子的狱友都活着见到了1955年的新年和春节。

    陆焉识比其他犯人幸运的是,他的妻子在一个月一次的探视中从不失约。

    终于有个人受够了反省。正月十五那天,在陆焉识被押出号子去见妻子的时候,这个人向看守申请揭发。他揭发夜里的无声抗议活动是陆焉识发起的。陆焉识回到监狱,就有人对他耳语,把刚刚发生的“揭发”告诉了他。

    当夜,所有同监号的狱友都搬迁到五楼去了,只留下了陆焉识。先是那个蹲点调查的监狱干部单独提审他,问那天夜里闹示威的领头人物是不是他陆焉识。他回答不是的。那么是谁?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真不知道,梦游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还用草纸和粥做钉子,黏在自己床头挂衣服?”

    陆焉识说因为重刑犯的东西都放在监号外的走廊上,监号内的温度上升和下降要靠自己增减衣服,但人住得太挤,没地方放东西,就想出这个点子来。每天粘在碗边上的粥没有用,用草纸擦下来,粘在墙上,每天粘一点,渐渐就像钟乳石一样堆积起很牢固的一块,可以挂一件毛衣。

    “点子倒不少!”干部说。

    陆焉识想,这也值得狱友揭发。

    还有一项揭发:陆焉识用一根很大的鱼刺磨了根缝衣针,所有狱友都跟他学,因此每人都藏有一根可以当自杀武器的鱼骨针。

    “这个你承认不承认?”干部问道。

    “承认。”

    “哪里来的大鱼刺?”

    “从大鱼身上来的。”

    “你跟我废话吗?”干部拍一下桌子,“大鱼哪里来的?!”

    陆焉识眨眨眼,一五一十交代。那次英国工党代表团来参观这所模范监狱,参观了犯人吃饭,所以犯人改善伙食吃鱼,每个犯人分到的鱼肉有四五两,看起来是从几十斤重的大鱼身上切下来的。他磨那根针首先因为毛衣脱线,需要修补。其次他想磨自己的耐心。别人都跟他学着磨针,这不能怪他;他们磨了针去缝衣服还是去刺自己的喉咙,就更加是他们的个人选择了。

    我祖父在1955年还跟人一口一个“个人选择”。这话到了他的回忆录的后半部就不见了,他已经明白了五十年代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1955年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正毫无选择地在走向天明,走向江湾体育场的万人公审大会。

    其他狱友搬迁到五楼去之后,留下的就是陆焉识一个人。果然,他在晚上九点钟被押到一间监号。在往走廊里走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皮箱,还是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个皮箱。明天,枪声响过之后,狱友们从楼上搬迁回来,也会看到这个皮箱,它将被放在他的被褥卷旁边,并且别着一张纸条:“陆焉识,××××号,刑于1955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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