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青海来信
。”
我父亲冯子烨对于人的评价一向不怎么样。他活了好几十岁,碰到别人对他坏,他觉得爽气,大家过招就是;偶然碰到对他好的人,他觉得很烦,首先弄不清对方这份“好”到底有什么图头,要花许多精神去猜度分析,再说,对方对你好,你还得以好还好,一来一去,二来二去……多么麻烦!
丹珏的嘴角沾着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指着那封公函说:“老头子要回来了,姆妈?”
婉喻说:“他是你爸爸。”她的表情很中性,不怒不喜。
丹珏呵呵地笑起来。她说:“叫惯了!”
子烨说:“他回来住在哪里?你们这里是两个女人,不方便的。总不见得这么大岁数再去结婚。”
婉喻不说话。她的意思可以被看作:结婚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可以?
子烨看懂了母亲心里在顶撞他,因为他接下去说:“老也老了,还结什么婚?难为情吗?”他并不讲清楚是谁难为情,一对老男女呢,还是他们这一对中年儿女。
丹珏看看母亲,调侃说:“姆妈一点都不老,人家都以为她是我大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以调笑逗母亲开心。而母亲今天很不给他们面子,一直是那张宁静得空白的脸,低垂的薄薄的眼皮下,你看不出她的眼珠子有一丝活动。
“总归不能再结婚。不难为情也不行。”子烨说。“政治运动靠得住过两年要来一次,放出来再捉进去的人多的是,中央领导就多的是!过两年又要捉老头子进去,再离一次婚?滑稽死了!”
楼下有人叫喊:“冯家姆妈,有人找!”
那是一楼邻居家的保姆的嗓音。婉喻的眼皮抬起来,她心里一大堆混乱而大胆的盼望就在她眼皮的动作上。很快楼梯上便响起脚步声。这幢老楼的楼梯又深又陡,像个音箱,可以把各家来人、走人的消息通过脚步声传递给邻居们。
进来的是中年女人,热络得要命,一手拿着一把伞,一手端着一碗青豌豆炒虾仁。丹珏认识那把伞是母亲的,但婉喻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中年女人,脸上堆起她见陌生人特有的客套微笑。中年女人自顾自坐在了八仙桌边,两句话谈下来,丹珏和子烨弄清了客人姓何,是某知青的母亲,住在两条弄堂后面的楼上。多亏了冯家姆妈的补习,她的知青女儿考上了大学,这次从淮北农村席卷一切地搬回了上海,带了一点当地土产,青豌豆是其中之一。从何姓女人的话里听起来,她跟婉喻是熟识之极的,好多次婉喻上她家补习,都是丢三落四的,这把伞就是两个多月之前丢在她家的。
丹珏看看母亲,对何姓女人抱歉地笑道:“阿拉姆妈越老越小了!”
等到女客人热热闹闹地告别之后,子烨问母亲,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以后她再热情登门,大家总要叫个名堂出来。
“我不认识她呀。”婉喻说。她眼睛睁大了,一脸孩子的诚实。还有一点委屈:明明她没有做过的事,硬要赖到她头上――好事坏事不去管它,代人受禄也不好,不是冯婉喻的品性。
丹珏拿起那把伞:“这是我们家里的伞,姆妈。”
“是……吗?”婉喻问道。
丹珏看着哥哥,要他评理似的:“我们家一共三把伞,我还记不得?”她又是那样笑笑,搂住母亲的肩膀,表情和姿态是纵容的,像是说:你看看,姆妈老了,就成了她晚辈们的孩子了。
婉喻到了厨房,看见锅里果真是煨干了的粥。因为炉子上的火开得很小,所以粥并没有焦糊,只是接近锅底的部位沉积得非常厚,如同湖底淤泥,需要挖泥船才能挖得动。粥还是可以吃的。婉喻用铁勺子奋力挖粥,听见子烨说:“这个老头子,就是彗星!顶好还是要他不回来!你看,姆妈脑筋已经受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