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老佣
对他的需要和依恋使他更需要她和依恋她。他爱咪咪还因为咪咪永远不会彻底自立。而正因为咪咪的不自立而结束了他们的缘分。虽然咪咪今天疯狂地顶撞父母,但她最终是走不出那个门,跟上他的。这一点子烨在逐渐恢复思维之后就认定了。他深知咪咪身上让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个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样的透明无形,谁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状的花瓶、水晶杯、玉钵、烂泥坛给她塑形。
果然,咪咪不再出现了。出现的是她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在母亲的教唆下写的。那是一封客气道谢、道歉的信。总之他不再有原先的苏咪咪了,有的就是两张薄纸的苏咪咪,掷下的个个字迹都是微型原子弹,把子烨杀死了无数次。此后的许多年,它们仍然持续那巨大的冲击波和光辐射。
我父亲无法把失去咪咪的痛苦完全讲给我祖父听。对于这段痛苦的了解,我祖父是慢慢咂摸出来的。老阿爷把他咂摸出来的儿子的痛苦又写进他的回忆录,我读了之后才明白他对我爸爸这段痛苦的理解远超过我爸爸自己。
当时的冯子烨痛苦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一周内见两个对象的程度。在子烨的概念里,对象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对象是“旁观者清”的人们为他子烨着想,为了他子烨的利益而推荐给他的。他痛苦到了随便从对象中找一个就开始进电影院,轧马路。痛苦并不缓解,因此再换一个去看电影、轧马路。这样换了十多个,就换到了钱爱月。他跟她轧了几个月马路,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世俗的活力。等到他习惯性地把星期天交给她去安排时,他才意识到她的名字是那么不讨自己喜欢:钱如何能够爱月?爱钱的会爱月?!……矛盾吧?荒诞吧?
子烨在跟爱月结婚之后,每天都在心里列出一份清单,上面依次排出爱月的长处:1、不难看;2、牙齿整齐洁白;3、个头合适;4、能干;5、贤惠;6、烧菜的手艺不错;7、穷家女的低调;8、朴实……但偶然他会突然对着心里这份“长处清单”玩世不恭地一笑(他此刻已经相当玩世不恭了),朴实是个什么东西呢?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抽象褒义词,抽象优点缺点,以及罪行?……
此刻冯子烨对陆焉识说:“你害我们还没有害够吗?!”
在一边安静坐着的婉喻看了看被儿子斥骂的老爷子,似乎失去了一些安静,在椅子上扭动几下,又扭动几下。
我躲在马桶间,听着父亲的失败姻缘。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在家里称王称霸是有原因的:他认为他屈尊娶了我母亲。假如他前一段姻缘不失败,我和哥哥就会有一对老干部的外祖父母。那样的长辈是我们在1960―1970年代内心暗暗渴望的。
这时我爸爸叫道:“学锋!要听就出来听,不要缩在马桶间鬼头鬼脑地偷听!”
冯学锋只好老一老脸皮,从马桶间出来了。她把自己安置在沙发正中央,面对电视,假装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晓,看看阿爷,看看爸爸,再看看阿爷。
陆焉识听着冯子烨的控诉,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他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非常入神,感动在冯子烨的恋爱悲剧里,看着一个活下来的罗密欧是什么样子。他的脸上如果还不至于空白的话,那就是一丝催促:往下讲,再往下讲啊。冯子烨应该早一点控诉,控诉得再详细一点,从控诉里他可以跟儿子一块重温亲人们的生活。也许老头脸上的催促被子烨领会了,也可能子烨回头的时候瞥见了母亲――得了失忆症的婉喻,他从自己的悲剧上转开。
“你害姆妈吃了多少苦,你晓得吧?!”冯子烨说。清算已经开始,索性圆满结束它。
老阿爷转过脸,看看自己的前妻,点点头。老阿爷点头的样子差点让学锋笑出来:那一定是被监狱干部捉住了什么短处,无可逃遁只得殷切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