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老佣
“你没有跟姆妈讲话?”子烨转向妻子。
“她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爱月说。“我走上去问他们去哪里,告诉他们我昨天晚上烧了个蹄膀,热一热就可以吃晚饭了。老头子倒是对我点点头,姆妈根本就像不认识我,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那么你去追呀!”丈夫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追?!”老婆说。
这是冯学锋走到楼梯上听到父母说的活。
学锋跑到电车站的时候,阿爷和阿奶还站在等车的人群里,手臂挽着手臂,一对绅士和仕女。每一辆电车靠站,人群就像一个千手千腿的生物,朝电车冲去。陆焉识和冯婉喻不是这个千手千腿生物的一部分,总是落在后面。从学锋的角度看,这一对老人由于自甘落伍而显得矫矫不群。
他们一直等到下班的人潮彻底退下,逛街的人潮尚未卷来的空档才挤上一辆公共汽车。
我的祖父和祖母一直没有发现我跟在他们后面。我就像共和国从建立以来就开始存在的那种人物,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老是让自己置于暗处,把别人放在明处,把别人的举止言行放在自己目光的瞄准仪中,使被观察的目标的正常举止也显出叵测意味来。那天晚上我就是那样一台人形监视仪,监视着我的祖父和祖母如何相亲相爱。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情,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
冯婉喻和陆焉识从前门下车,冯学锋从中间的门下车。现在女孩儿离老人只有五六步的距离。老阿爷回过头,向后面看了一眼。大概因为冯婉喻拽得他太紧,他来不及证实是否被人盯了梢就又往前走了。仅仅走了三四步,他拉着婉喻停下来,转过身。做囚犯小半辈子,他几乎能直觉到某个秘密视野把自己框入其中;他浑身都是直觉的雷达。好了,现在都证实了,他确实是一个秘密监视仪的目标。
“爸爸不放心你们,叫我跟着你们的。”学锋说。
老阿爷微微笑着,胸有成竹。他不在意,反正人们不是出于善意的不放心就是出于恶意的不放心,总是要盯他梢的。他等学锋赶上来。现在是祖孙三人一块往前走。路过一个小小的点心店,焉识请婉喻和学锋的客吃冰淇淋。他每月四十七元养老金,二十元交给钱爱月,算自己在冯家入伙,剩下的归他自己零花。他们每人拿着一杯冰淇淋,从几张杯盏狼藉的桌子中挑了一张相对干净的,在发粘的圆凳子上坐下来,三双裸露的小臂刚刚放在发粘的圆桌面上,又都缩回来。
学锋问道:“阿爷,你们里面有电影看吗?”
“有、有的。”阿爷回答:“你小嬢孃的那个防治吸血虫的电影,也、也……在我们那儿放了呗。你、你小嬢孃说,你们这里倒没有几家电影院放映。”
学锋发现,老阿爷很少控诉什么。他做无期徒刑犯人的二十多年,同伴饿死一多半这个事实,他从来不提。问到了,他就用平淡无奇的口气说:“饿、饿死的人不少呗。每天都有人死呗。”他的话夹杂的西北口音很地道。“一死了人,干部们就把牛车赶来,把死人拉到干河滩上,埋在沙里。人死的多了,拉车的牦牛不用车把式驾车,装上尸首,你还没给它们甩鞭子呢,牦牛自己都认识路,自己驮着尸体就往干河滩上走。”还有一次他说:“死的人多了,来不及好好挖坑,把沙盖上就行了。来一场大风,沙就给刮跑了,尸首一排一排的都露天睡着,太阳一晒,味道十几里外都闻得着。”
婉喻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很快判断出他们的对话和她无关,便一心一意地用小木勺挖她的冰淇淋。她当然不会听出,老的和小的对某个特定称呼都是小心的,小的管它叫“你们里面”,老的管它叫“我们那里”――这是他们近一年来形成的暗语,或说专门用语。一方是避免揭短,另一方是粉饰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