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餐时豆蔻走进餐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汤呢!”
女孩们看着她,相信她们这样的目光能挡住世上最厚颜的人。而豆蔻没被挡住。
“我们就只有两个面包,好干呐。”豆蔻说。
没人理她。陈乔治一共做了四条面包,十六个学生和两个神父以及两个男雇员才分到两个。有干的还想要稀的,她以为来这里走亲戚呢?
“你们天天吃面包吃得惯啊?我是土包子,吃不来洋面包。”豆蔻把桌上搁的汤桶倾斜过来,往里面张,汤只剩了个底子,有几片煮黄的白菜和几节泡发了的面条。豆蔻进一步厚起脸皮,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进下。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咣当一声,开场锣似的。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但豆蔻刚往门口走,又有人说:“六月的烂冬瓜。”
说这话的人是徐小愚。
“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苏菲说。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苏菲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更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嵴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仇敌。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法比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把烛光反射在上面。陈乔治赶紧过去,想把豆蔻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十几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法比叫乔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仓库。不久陈乔治回来告诉法比,说赵玉墨小姐想见副神父。法比说:“不见!”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门吓了一跳。并且,陈乔治受惊的脸也是一片镜子,照出他的恼怒和烦躁有多么突兀。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处走去,走得飞快,心里说:呸,你以为你赵玉墨使了两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想见我就见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们送走,坚决向英格曼神父请愿,把她们塞进安全区,塞不进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区天天找花姑娘,让她们给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心没那么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