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有时高兴念念书,写写字;有时姨太太也去,同着打打纸牌。老爷除了在外面应酬,一到家,只在书房里写几个字,总是躺在太太床上烧鸦片烟。老爷的身材,看起来比太太矮,其实还要高一个头顶,只是瘦长长的脸上,有两片稀疏八字胡,一双眼睛,很有煞气,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爷多半叼着一根杂拌烟竿,坐在柜桌侧大圈椅上,陪着谈天。三老爷是老爷亲兄弟,三十三岁了,还没接三太太,说是在习道,不愿娶亲;公馆里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爷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却是近视眼,脾气很好,对甚么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尤其对太太好,太太也对他好。于是谈天说地,讲古论今,连二小姐都不觉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爷读了夜书进来,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总是三老爷陪着,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点,老爷不喝,少爷小姐们不准喝,喝的是重庆允丰正的仿绍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领去,在姨太太的后房里,伴着睡。后一点,打三更了,大少爷大小姐向老爷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进房去睡。三老爷也到老爷书房隔壁一间精致房间里去睡。再过一会,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时给姨太太捶腿骭,就在这时候,老爷还在烧烟,太太则倒在对面,陪着说话。下人们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与春兰两人。总要等到洋钟打了一点,太太才叫春兰舀水,老爷洗脸,春兰理床铺,她给太太装烟,换平底睡鞋。待春兰反掩了房门,她两个才能回到大小姐后房去睡。睡得如此的晚,春兰并不觉苦,上了床还要说话。她却熬不得,老是一断黑,耍一会儿,瞌睡就来了,眼皮沉得很,无论如何,睁不开,一坐下,就打起盹来,一打盹,就不会醒。有时被大小姐二小姐戏弄醒了,有时被李大娘吴大娘春兰等打醒,然而总是昏昏腾腾的,必须好一会儿才醒得清楚。就为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几回气,不是胡里胡涂把事情做错,就是将东西打烂。老爷曾说过:“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别人的话,则是:“当了丫头,还能说这些!”弄得有时站着都在睡,有时一到床上,连衣裳都来不及脱,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够,也是使她顶怨恨福地,而顶想家乡的一个原因。
第四,这福地在她还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馆内,她是顶弱,顶受气的。上人们自然一生气不是骂,就是打;大少爷大小姐不甚打骂人,二小姐会暗地里揪人。下人们也欺负她,不知为甚么大高二爷顶恨她,有机会总要给她几个暴栗子,牙齿还要咬紧。春兰大姐算是顶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时懒得很,要使用她,不听使用,也会惹起她发气的。这每每令她苦忆她爹爹爱她的情形,想到极处,只好坐在茅房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