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病,无钱。人们设想他在钱用尽了之后是饿了几天的,有些人设想他曾经讨过饭,住在破庙和花子窝里。……
他的确在过镇江时便讨饭,但还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个老年的车站旗手收留了他,给了他炉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个农家底屋檐下,结果被农家收留。刚刚过年,而在这些较为平安的岁月,施舍是较易得到的。但他是异常的怕羞,每次总要给钱,或者临走时向别人啼哭——并且他总不肯说出他底姓名、来处和去处,他怕羞辱他底父亲。过镇江时他开始乞讨。在这种较大的城市里,生活纷扰,蒋蔚祖不再遇到古朴的怜悯和善良。他知道镇江有亲戚和佃户,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亲。
但到了开始乞讨的时候,向陌生的,无善心的人们乞讨,蒋蔚祖倒并不羞涩;他宁是异常的顽强执拗。
过镇江后,他因偷窃面饼而挨了打,随后他失去了皮袍。
一方面他羞耻,怕别人知道姓名,怕见到熟人,怕上火车,一方面他有了一颗为一个乞丐所有的狠毒的、执拗的心。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数的路,他相信苏州已经不远。然而同时他觉得他永不能回到苏州。他,蒋蔚祖,已经在地狱里无耻地活过,因此再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
想到父亲底可怕的痛苦,他不愿回苏州。然而他还是继续行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无处可去。无数的列车驰过他底身边,在地平线上或黑色的林际留下了烟云。他偶然地注意到周围的农家休耕的、积水的田地,和某一株树。他偶然地注意到了它们,便觉得它们是熟识的,或是梦见过的,于是它们永远生存在他底心中。天阴,冷风吹着树木。每个早晨都有鲜红的,短命的太阳,地上有霜——这些蒋蔚祖永远记得。而每次的鸡鸣使他听到那队矮小、灰色、严厉的兵士底喇叭。
他不再能行走,躺倒在常州站上了。
同时,南京和苏州电报交驰。首先是蒋淑珍打电报回苏州,其次是那个惶恐的金素痕,她底电报说:“蔚祖已回吴,身无半文。”
老人打电报询问详情,并且托车站通知各站。但各站都说不知道。于是冯家贵又开始奔波。他找到南京,又沿路找回来。
黎明时车过常州,两眼发红的、憔悴的冯家贵蹒跚地走下车来。冷风吹得他摇摆着。
他在待车处的角落里发见了成为乞丐的蒋蔚祖(老人底幻象变成了真实!),抱住了他,脱下厚重的棉袍来覆在他底身上。蒋蔚祖在肮脏的稻草上醒来,看见了这个抚育自己长大的老人,哭着像小孩。
冯家贵在站上打了电话给苏州。
蒋捷三在接到车站底通知后便迅速地往外走。他看不清楚门,看不清楚台阶和通路,好几次几乎碰倒。他在阴郁的冷风里跑过了小院落,他环好围巾,跑出门廊。
他底脸发青,他哮喘着。显然,不幸已经超过了这个坚强的老人底限度;显然,他是用最后的精力来作这个行动了。
他站在台阶下面,嘴唇打抖,看见了蹒跚着的、穿着内衣的冯家贵,和冯家贵身后的轿子。他向轿子扑去。
轿子停下来,冯家贵冷得打抖,扶出了臭污的、浮肿的乞丐蒋蔚祖。
蒋捷三把大围巾给冯家贵,同时接触到了儿子底可怕的目光。
这个目光说了一切。蒋捷三可怕地寂静着,看着儿子。蒋蔚祖挣开冯家贵向父亲走来,显然要跪下,于是老人放声大哭把他抱住。
蒋蔚祖在父亲底手臂里大哭。
“爹啊,你不锁我啦!……”蒋蔚祖大声叫;响彻街道。“不锁,儿,不锁……好惨啊蒋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