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头。“是吗,老顽固?”“我们都老了。”蒋淑珍,悲哀地笑着,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我不会老吗?”蒋秀菊含着泪水,低着头,用战颤的声音说。她真的希望自己变老。她觉得,离开姐姐们,离开往昔的一切,是悲哀的。刚才的严肃和矜持都消失了,她是露出一种非常可怜的样子来,使姊姊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需要帮助的小孩,并且使姐姐们觉得,掌握着金钱,出了那么多主意的,决不是她。……清早,晴朗而寒冷,大家到教堂去。未婚夫妇是预备先到教堂接受颂词,然后再去安排世俗的欢宴的。街上是呈现着兴奋的、紧张的景象,但大家没有觉察。街边拥着很多的人在看报,冬天的发红的阳光照耀着,一种寂静统治着他们。这种特殊的寂静吸引了傅蒲生,他走近去,伸长颈子看了一下。立刻,大家发现他在颤抖,他挤进了阅报的人群。大家走了过去。
他挤出来,脸发红,哮喘着。一种强烈的笑容出现在他底脸上。他觉得笑是错误的,想忍住;但,好像小孩一样,他无法抵抗某种诱惑。他痉挛地张开了嘴,但没有声音。他拼命地和这个笑的情绪斗争着。
“订什么婚,完了!”他企图严厉,警察似地伸出了双手,但嘴皮牵动了起来,那个笑,在引诱着他。“委员长被扣了!张学良干的:完了!”他笑了两声,看着街心,变得严厉。“什么,委员长!”
“他被关在西安了!中国完了!”他摇动双手。“啊,这还了得!”沈丽英叫,立刻跑向阅报处,但什么也没有看,又跑回来。
“我告诉过你!我早就告诉过你!”陆牧生看报回来,面红耳赤地大声说,全街都听见。
“这还了得!张学良!”
“张学良是什么人?”傅钟芬问。
“王八蛋,混账东西!比猪狗不如!跟婊子胡蝶跳舞,丢掉东三省!不抵抗将军!花花公子!”傅蒲生大声说,全街都听见。
傅钟芬严肃地点了一下头,明白了张学良是什么人。少年们,在一种快乐的兴奋里,冲动地看着街道、行人、车辆、阳光,觉得这个沉闷的世界,是在突然之间变成新鲜而有意义的了;觉得不寻常的日子,悲哀和欢乐,是到来了。他们用神圣的、严重的、灼烧的眼光看着一切,在这样的目光下,南京假若突然陷下去,都不是奇异的。他们觉得每个人都在心里痛哭着中国底命运。
陆牧生,露出傲岸的、愤怒的态度来,站着看着远处。“丽英,我暂时不去——我到党部去!”他冷淡地大声说。有了眼泪,转过身子去。
“牧生,秀菊要不高兴的!”沈丽英,从她底政治热情中醒转来,尖声叫。但陆牧生不回头。
“也罢,探探消息!——真是可怜!”她说,同情中国,流泪了。
“南京这么多生灵,就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啊!”蒋淑珍凄凉地说。傅蒲生愤怒地看着她。
穿着黄色的缎袍和高跟鞋的、烫着头发的蒋秀菊没有被这些扰乱惊动,她是在专心地控制着她自己。她站在台下专心地、低声地回答着神父底问话,说,这件婚事,她是凭自己底心决定的,并且明白一切义务。神父在台上温和地、严肃地倾着身体,向订婚夫妇祝福。她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花束。
“他们刚才是在说蒋委员长被扣了吗?但是这与我没有关系,感谢上帝,我做得不错,而且,今天天气这样好!”她想。同学们和信徒们拥上来围住了订婚夫妇,并且抛掷花朵。蒋秀菊,恰像一个中国底新娘,垂着眼睛,庄重地站着。在她身边,她底未婚夫笑着幸福的、有些傻气的笑。神父走下讲坛,从袋里取出了报纸。很多人向报纸拥去。“在这个美满的大地上,荣耀的主赐给了春天……”在混乱和喧嚷里,一个活泼的、画着眉毛的、挟着皮包的教会女生高声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