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去了!我要去……卓伦……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声音说。
汪卓伦跪下来。他觉得他底周围已经静止,不再摇荡了。
蒋淑华看着他,指窗外,然后指小孩。汪卓伦明白她底意思,尖锐的痛苦使他昏迷。
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力量分离。就在上午,他们还生活在他们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里面,那互相不满足,互相攻击,防御;他们是诚实得可惊,这种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蒋淑华病危,他们抱在一起,用他们所有的力量表白他们不能分离。假若他们还能哭,他们便哭,假若他们还能说话,他们便说话。深夜里,汪卓伦觉得一切都错了;觉得他不该失去理智,不该表白,肯定那个可怕的东西。觉得不该使蒋淑华肯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图用最后的理智表露出一种信仰来。然后他觉得,因为他底错失,一切都迟了。何当蒋淑华死亡下去,又挣扎起来,重新要求表白时,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复了一切,在内心底交战里产生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姑妈和蒋家姊妹们来到汪卓伦家。她们最先坐在后房,然后退到前房,揩着眼泪,沉默着。她们无事做,同时觉得应该有事做;她们全心地替汪卓伦痛苦。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夜。当蒋淑华重新扰动,说话的时候,她们全体都来到后房。灯光明亮,汪卓伦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喃喃地说。
蒋淑华,靠在枕头上,做着痛苦的手势。她好久不能表达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们,然后她寂静。在寂静中,汪卓伦颤抖着。
“我对你……有罪。”蒋淑华衰弱地说。
“为什么想这些呢!我甘心,我觉得顶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静。”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说。“我这样说不是承认了吗?”汪卓伦恐怖地想。“没有这回事,没有,淑华!”他大声说,喉里有泪水。他底声音证明:他承认了那个可怕的东西。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该……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颤连的一生哟……我怎能丢下这颗心,我怎能够,卓伦!”蒋淑华挣扎着说。
汪卓伦颤抖着。他抓住床边,垂下头去。他冷酷地觉得痛苦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于是他抬头,用严肃的目光重新看着蒋淑华。
“接受我们底命运!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不会再在这个世上寻找另外的东西,相信我!”他底目光说。在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后,他相信他们都无错;他承认了,并且承担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严肃的勇气在他脸上出现了。
但蒋淑华,虽然说着、表现着她对那个可怕的东西的认识,却不愿相信;因此不愿明白汪卓伦底眼光。在恐怖和苦闷中,蒋淑华渴慕温柔。
她向着汪卓伦。
“难道他还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静了,于是觉得世界已经寂静了。她觉得周围落着黄色雨,水滴传出单调的、寂寞的声音来。她觉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动,想摆脱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闷。她听见有单调的、凄凉的钟声,最初好像是房内底钟声,后来就变成了不在什么地方却在空漠中响着的钟声。觉得是苏州的钟声时,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温柔;钟声——模糊的,然而确然存在的——在空漠中响着时,她心里突然安静。她觉得,她已经在没有注意的时间里摆脱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视着汪卓伦。那种严肃来到她底脸上。她懂得了,并且承认了江卓伦底眼光所说给她的。“是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一无遗憾。我丢得下这颗心!”她想。
“淑华!”汪卓伦,在蒋淑华底沉默里,有了恐怖,企图否认他所承认的,喊。
蒋淑华看着他。在嘴边露出了安静的笑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