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春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玉。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丐。这样,他底那个感伤的,古中国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白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春田底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身透湿,而且完全疲惫了。这家人家没有一点声音;张春田底亲戚,一个老人,蜷伏在快要熄灭的火旁。这个老人,曾经当过土匪,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但现在他疲弱,无生机,不想动弹了:差不多整个冬天都这样地坐在火旁。对于张春田底到来,他不觉得奇怪,他不愿和他谈话。而晚餐的时候,由他底媳妇用红苕和糙糠拼凑起来的那一点食物,是使张春田落在强大的痛苦中了。
张春田底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下来了。
他们都变得非常的阴沉。他们在这座小镇底一个脏臭的客栈里住了一天,两天,三天。因为张春田没有动作的意思,赵天知就避免提起。赵天知明白,张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三天,他吃得很少,说话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几个钟点几个钟点地用呆钝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固定的地点。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没有生机了,在他自己说来,在这种状况里,他不忧愁,不痛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生存着。这种状况是把赵天知骇住了。在这三天内,赵天知一步都没有离开他,对他表现出一种彻底的忠心,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舒适,安慰着他。第三天,钱不够了,赵天知向客栈里主人卖去了他底唯一的一件毛线背心。他对张春田瞒住了这个。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心里的那种热情的缘故,他觉得他对张春田有罪。他觉得,因为他所怀的积极的理想的缘故,他对张春田有罪,正如一个准备结婚的充满希望的青年,面对着他底失恋的,贫病交迫的朋友,觉得自己有罪一样。
第四天早晨,张春田问到了赵天知底毛线背心,赵天知说,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张春田,在他底静止的,空虚的状态中,明白赵天知底心情,明白周围的一切,不愿有所表现。在第四天早晨,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唤起了他底极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应该走了。他未说要到哪里去,赵天知沉默地跟随着他。赵天知,无疑地是要跟随着他,直到世界底尽头的,假如他真的会走到世界底尽头去的话。这是晴朗的,阳光辉煌的早晨,他们走出这座小镇,投入一阵红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这次他们向重庆走去。
孙松鹤和蒋纯祖,在亡命的当时,是非常的激动;差不多是非常的快乐。离开石桥小学,走过那间暗淡的,发臭的,积着废纸的办公室时的温柔的、虔敬的、哀伤而严肃的心情,蒋纯祖永远记得,怆惶地锁闭着面粉厂,在一阵短促的凝静里,听到了山坡上的凄凉的歌声,这时的感激的,庄严的情绪,孙松鹤永远记得。那样亲切,那样严重,那样的热烈、痛苦,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告别两姊妹时的情形,永远是庄严,纯洁的回忆。亲切地痛苦着的儿女之情啊!假如他们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