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也是教师:全部只有他一个人。保国民小学穷苦不堪,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全部财产只有一间破烂的房子,十张破桌椅,和一块脱皮的黑板。张春田夜里就在课屋里搭铺睡觉,伙食,是附在附近的一个保长底家里。张春田是孤独而颓唐,但看见了赵天知和蒋纯祖,仍然像往常一样的幽默,生动。对这个黑暗的,穷苦的角落,对他中间的幽默和生动,蒋纯祖觉得惭愧。当张春田在课室内和赵天知说话的时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树上,望着田野,哭了。这个角落,使他忆起了石桥场,在他心里唤起了悲凉的情绪。石桥场底一切是浮显在他底眼前:在这荒凉而热辣的一切上面,在漫长难耐的夏日、奔腾的瀑布,冬季底风暴、炉火、以及微贱的人物,凶恶的事件、小儿女们悲伤的眼泪上面,纯洁的万同华静静地散布着她底感化力!但他,蒋纯祖,在最近几个月来的虚荣竞逐里,居然遗忘了它!并且,因为他底罪恶,他将永远失去它!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么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经累倒了,我底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底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样,以达到我底终点!人世底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底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底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底心里,是有着无可挽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备。他现在是决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底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很怀疑我。你底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后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底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他迅速地沉没,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