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钟,看见他闭上眼不出声息,以为他睡熟了,便轻脚轻手地走出去。过了一阵她又进来,掩住门,不上闩,却端了一把椅子抵住门,关了电灯,然后回到她的小屋子去了。
他其实并不曾睡熟。他闭上眼睛,只是为了使他母亲可以放心地回到她的小屋去休息。他不能睡,他的思想活动得厉害,他前前后后想了许多事情,在那许多事情中间总有一张女人的脸在摇来晃去。她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发怒,时而忧愁。他累极了,头痛起来,出了一身汗。他的耳朵始终在等着一个人的脚步声。
房间暗而不黑,从母亲的房里透出一线微光。他的眼睛看得清楚房门口的椅子。“她”为什么不回来?母亲在咳嗽,她还不睡!她老人家太辛苦了。时候应该不早了罢。
是的,街上二更的梆子响了。“她”快回来了罢。他注意地倾听着门外的声音。有声音了。老鼠在走廊上跑。并且房里也有老鼠了。牠似乎跑到他的床脚就停住了。牠在做什么?牠在咬他的皮鞋吗?他那双穿了五个多月的皮鞋已经遭过两次难,鞋口被咬成象一只破碗的缺口似的。牠再来光顾一次,他就无法穿它们上街了。每天晚上他临睡时,总得把皮鞋放到床下一口旧皮箱上面。今天他忘了做这件事,现在他不能静静地躺着不管。他连忙抬起身子伸手去拿皮鞋。老鼠一溜烟跑掉了。他不知道皮鞋究竟被咬着没有,但是他仍旧小心地把它们放在皮箱上。
他又躺下来。他对自己说:我应该睡了。可是刚闭上眼睛,他就觉得他听见了高跟鞋走上楼梯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倾听。什么也没有。“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他终于睡着了,不过并不是熟睡,他迷迷糊糊地过了十几分钟,便醒了。没有女人的脚步声。他又睡了,不久又醒了。他做着不愉快的梦。有一次他低声哭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那时他母亲的房里已经熄了灯,他也无法知道时候的早迟。街上相当静。一个老年人用凄凉的声音叫卖着“炒米糖开水”。这声音是他听惯了的。那个老人常常叫卖一个整夜,不管天气怎样冷。这一次他却打了一个冷噤,好象那个衰老的声音把冷风带进了被窝里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熟习的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了。“她”到底回来了。
她轻轻推开门,走进屋子来,口里哼着西洋曲子,打开了电灯。
这时的电灯光非常强。他的眼睛被刺痛了,但是他还微微睁开它们偷看她。她的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嘴还是那样地红,眉毛还是那样地细,脸还是那样地白嫩。她在屋子中间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掉过眼光来看他。他连忙闭上眼睛装睡了。
她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他的床前。他闻到一阵脂粉香。她俯下头看他,她替他盖好被。她发觉他没有脱外面衣服,便轻轻地唤他。他只好睁开眼睛,装着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样子。
“你不脱衣服就睡着了,你是在等我吗?”她亲热地含笑问道。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说过叫你不要等,你怎么还等呢?”她说,不过她露了一点感激的表情。
“我也睡过了一觉,”他笨拙地答道。他心里有许多话,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你没有把我的信给妈看?”她又问,声音更低。
“没有,”他摇摇头回答。
“她没有说什么?”
“她不知道,”他答道。接着他问了一句;“你今晚上跳得痛快罢?”
“痛快极了,”她得意地说,“我好久不跳了,所以兴趣特别好。我还是在朋友家里换过衣服去的,来不及回家了。”她昂起头,轻快地把身子旋转了一下。
“你跟哪几个人跳?”他问道,勉强装出笑容来。
“我跟几个人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