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某编辑先生
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七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哪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是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能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吧。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吧,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就是一块钱一千字我自然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子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已不流了。若这个血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有病人,到时虽然并不是说谁就应当帮帮忙,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是出版家老板们用苛刻的办法逼死作者的。”
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应当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一面总还是要想方设法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二个,自然除怨命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在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象赌博,吃烟,绑票——嗨,我说这干吗?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吧,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吧。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种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象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不是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我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是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拿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好的提议。可是我没有钱,这些事做不到!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钟或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性情,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无害的药水,倒是好事。如果不肯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休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象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恐怕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两事尽我选择其一,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病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都不能建立一种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