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活动地点是半截教室,摆了一圈椅子。
一向退居人后的安疆先开了口:“对不起大家,我心里实在憋的慌,就抢这个先了……”说到这里,老人不安地看着大家,好像在乞求原谅。
程远青说:“安疆,你不是抢先,是带了一个好头。你看,大家都特别注意地在听你
讲呢!“
安疆充满感激地看着大家,说:“扫大家的兴了,上个星期,我觉着憋闷,就到医院里复查。结果是多处的骨转移,还有胸水……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让我住院,我没住,只把胸水抽了抽,喘气好点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和癌症做着斗争,这不单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是政委的想法……”
会场冷寂。大家对安疆报以深刻的同情,同时兔死狐悲。莫测的病魔,潜伏在幽暗的角落,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猛扑上来,咬你鲜血淋漓。简单的问候和宽慰,都无济于事。重病人经验过的那种潦草的关切,更让人孤独。
安疆平素低调,但死亡的威胁可以大幅度地改变一个人。安疆说:“我快死了。很想能在死之前,把心里话找个人说说。这些年,我最主要的事就是治病。这不是我要治病,是政委要让我治病。政委走了以后,我很想跟他一道走。后来,政委给大夫托梦,说他要我治病,我这才去做手术。我等着,结果等到了所长的老婆,说政委又给她托梦了,要我到这个小组来。这是政委的决定,政委的决定总是有理的……”
鹿路说:“安疆,你张口闭口政委,政委到底是谁啊?”
老人说:“政委就是政委啊!”
大家就面面相觑。程远青出马道:“安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你和政委的故事,能讲的详细些吗?”
程远青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安疆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又恢复了平时安静温顺的样子:“讲讲我和政委吧。”
安疆原来不叫安疆,政委帮安疆改掉了以前的名字。安疆父亲作过旧时代的官吏,安疆出生之后,父亲再也不回家,在外娶一个又一个小老婆,不给她们一分钱。母亲为了安疆能有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的名分,一直要装得好像父亲无处不在。抗战胜利之后,父亲是伪官吏在外地被镇压,姨太太作了鸟兽散,母亲成了货真价实的反动遗属。奇怪的是,母亲对命运并无怨言,当她背上插着“XXX的妖婆”被游街示众的时候,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宽慰。别人都不懂母亲的心,但小小的安疆懂。母亲终于名正言顺地和父亲的名字站在了一起,母亲感谢抗战胜利。即使她最后贫困交加而死,也不怨恨。安疆流浪到省城,找到一位远房表姐。表姐把安疆当成使唤丫头,安疆也秉承了母亲的无怨无悔。表姐家有满满几大橱柜书籍,表姐让安疆干很多活,但表姐不干涉安疆晚上读书。安疆原本只读了小学,书柜充填了她的头脑。后来省城解放了,安疆在早市买菜的时候,听说边疆部队到江南招女兵,要求有初中文化的未婚女子,出身不限。安疆掐着一抱油菜对表姐说,我要当兵。表姐不希望免费保姆远走高飞,表姐说,以你这样的出身,还想当兵啊?安疆说,人家说了,出身不限。表姐说,还有这事?做梦吧。表姐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嘀咕,找到了招兵的单位,问了个清爽。表姐世故,听了官方的介绍之外,又到市井中做了调查,在此基础上,又充分地发挥了想象。这一切完成之后,表姐对刚刚解下围裙的安疆说,安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安疆,但安疆不肯讲她当年的名字,只能这样称呼了。),你知道那些人,会把女兵招去干什么?安疆说,我打听了,说是当文化教员或是总机,如果看你有前途,也许就让你当医生。表姐说,想的美!我打探清楚了,要招女学生去,是为了给红军当老婆!
那时候,共产党的军队已经不叫红军了,可是表姐坚持叫红军。安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