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
接嘴道,他尖细的笑声颤抖抖的。
“你怎么不带了太太也回去风光风光?”大伯问道。
“明珠跟孩子到瑞士度假去了。”我答道,隔了片刻,我终于解释道。
“她不肯跟我去中国,她怕中国厕所脏。”
两个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明珠有洁癖,厕所有臭味她会便秘,连尿也撒不出。我们在长岛的家里,那三间厕所一年四季都吊满了鲜花,打理得香喷喷的,我们公司有一对同事夫妇,刚去中国旅游回来,同事太太告诉明珠,她去游长城,上公厕,发现茅坑里有蛆。明珠听得花容失色,这次无论我怎么游说,也不为所动。
大伯摆好碗筷,把我们招了过去,大家坐定下来,桌上连我带来的烧腊,一共有七八样菜,大概都是馆子里买来的。
“你表伯昨天刚到。”
大伯打开了一瓶茅台,倒进一只铜酒壶里,递了给我。我替大伯、鼎立表伯都斟上了酒。
“今天我替你表伯接风,也算是给你送行。”
大伯举起了他那只个人用的青瓷酒杯,却望着鼎立表伯,两个老人又摇头又叹气,半晌,大伯才开腔道:
“老弟,今夕何夕,想不到咱们老兄弟还有见面的一天。”
鼎立表伯坐在椅上,上身却倾俯到桌面上,他的颈子伸得长长的,摇着他那一头乱麻似的白发,叹息道:
“是啊,表哥,真是‘此身虽在堪惊’哪!”
我们三个人都酌了一口茅台,浓烈的酒像火一般滚落到肠胃里去。大伯用手抓起一只卤鸭掌啃嚼起来,他执着那只鸭掌,指点了我与鼎立表伯一下。
“你从纽约去上海,他从上海又要去纽约——这个世界真是颠来倒去吓。”
“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还会到美国来。”鼎立表伯欷歔道。
“我们一直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伯舀了一调羹茄汁虾仁到鼎立表伯的盘子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前年你表嫂过世,你哥哥鼎丰从纽约来看我,我们两人还感叹了一番:当初大陆撤退,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和任平留在上海,怎么样也应该逼着你们两人一起离开的。”
“那时我哪里肯走?”鼎立表伯苦笑道,“上海解放,我还率领‘民盟’代表团去欢迎陈毅呢。”
“早知如此,那次我把你抓起来,就不放你出去了——干脆把你押到台湾去!”大伯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转向我道,“你们鼎立表伯,当年是有名得很的‘民主斗士’呢!一天到晚在大公报上发表反政府的言论,又带领学生闹学潮,搞什么‘和平运动’,我去同济大学把他们一百多个师生统统抓了起来!”
大伯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泪腺失去了控制,眼泪盈盈溢出,他忙用袖角把泪水拭掉。
“你那时骂我骂得好凶啊!”大伯指着鼎立表伯摇头道。“‘刽子手’!‘走狗爪牙’!”
“嗳——”鼎立表伯直摇手,尴尬地笑着,他的眉头却仍旧纠在一处,一脸忧色。
我举起酒杯,敬鼎立表伯。
“表伯,我觉得你们‘民盟’很了不起呢,”我说道,“当时压力那么大,你们一点也不退缩。”
我告诉他,我做学生时,在哥大东方图书馆看到不少早年“中国民主同盟”的资料,尤其是民国二十五年他们“救国会”请愿抗日,“七君子”章乃器、工造时等人给逮捕下监的事迹,我最感兴趣。鼎立表伯默默地听着,他的身子俯得低低的,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一般,他吮了一口酒,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民盟’后来很惨,”鼎立表伯戚然道,“我们彻底地失败了,一九五七年反右,‘章罗反党联盟’的案子,把我们都卷了进去,全部打成了右派。‘救国会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