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镇生活
八点钟之前,断桥镇的街道其实是一个菜市场,从头到尾都是气味。八点一过,街道的另一面立即显现出来了,变得干净了,规整了。没有命令。但日常的生活自己形成了命令,几乎是铁律,雷打不动。中学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报时了,“嘀”的一声,那是一个无比庄严的时刻,“北京时间八点整。”北京时间,它遥远,亲切,神圣,蕴含了统一意志,蕴含了全国人民有计划、有纪律的生活。它不仅是北京人民的,同样是全国人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日理万机了。小镇上婆婆妈妈鸡零狗碎讨价还价的时间到此结束。阳光斜斜地,照射在街上,青石路面洋溢出初生太阳的反光,红彤彤的。这时的街道笼罩了一小段片刻的安宁,甚至是阒寂,似乎是必备的酝酿。然后,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了,供销社的大门打开了,邮局,信用社,公社机关,医院,农具厂,铁木社,粮管所,粮食收购站,搬运站,文化站,生猪收购站,总之,一切与“国家”有关的单位缓缓敞开了它们的大铁门。这时的街道不再是菜市场,而成了“国家”的一个部分,开始行使“国家”的职能与权力。在所有的大门一起打开的过程中,街道上有一种静悄悄的仪式感,当然,那也是镇里的人难以察觉的,带上了懒散随意却又有一点肃穆庄严的气氛。到了这个时候,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了。
每天上午八点,八点整,郭家兴准时来到办公室。坐下来,泡好茶,跷上二郎腿,开始阅读“两报一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兴整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从实际情况来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关注着北京的一举一动。比方说,领导同志谁的名字挪前了,谁的名字靠后了,这个绝对是不能忽视的。比方说,去年陪同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的一共有七位领导,今年却换了,换了三个,——从前几天的报纸上看,一个去了坦桑尼亚;一个在内蒙,“与牧民们亲切交谈”;另一个呢,不知道了。郭家兴总要把这个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里,一放就是好几十天。如果时间太长了,郭家兴就要和公社的几位领导提起这件事,口气相当地郑重,“某某某”好长时间“没有出来”了。直到下一次的报纸上出现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兴才能够放心,并把这个消息通知其他的同志。郭家兴习惯于把“两报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国家”。关心他们,其实就是关心“国家”了。郭家兴这样关心,并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郭家兴不是这样。当领导当到这个份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错误,能在公社机关里呆上一辈子,郭家兴对自己很知足、很满意了。郭家兴只是习惯,多年养成了的,成了自然,所以天天一个样。
郭家兴不关心别人,不关心自己,只习惯胸怀祖国,同时放眼世界。郭家兴瞧不起生老病死,油盐酱醋就更不用说了。那些都是琐事,相当地低级趣味,没有意义。可是郭家兴近些日子却被“琐事”拴住了,都有点不能自拔了。事情还是由革委会的另一位副主任引发的,那位副主任见了玉米一面,拿郭家兴开玩笑,说:“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发财、死老婆。郭主任赶上了。”这是一句老话了,旧社会留传下来的,格调相当地不健康。话传到郭家兴的耳朵里,郭家兴很不高兴。但是,郭家兴玩味再三,私下里觉得大致的意思还是确切的。郭家兴没有升官,没有发财,却死了老婆,照理说郭家兴应当灰头土脸地才是。出乎郭家兴自己的意料,没有,反而年轻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为什么?就因为死了老婆。旧的去了,新的却又来了。不仅如此,新娘子的年纪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儿,还漂亮,皮肤和缎子一样滑。郭家兴嘴上不说,心里头还是晓得的,他的快乐其实还是来自床上,来自玉米的身上。
要是回过头去想想,这些年郭家兴对待房事可是相当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