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耿东亮在临近寒假的这个晚上到浴室里头开了最后一场音乐会。他站在淋浴室里,头顶上是力士洗发香波的泡沫。他开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两三句,先是国内的,后是国外的。他唱外国歌曲的时候把舌头卷起来,发出一连串的颤音与跳音,这是他发明的介于意大利语与俄语之间的一种语种。他用这种语种唱了《图兰朵》、《弄臣》、里的片断,但是太难;语言也来不及发明。后来他唱起了电视广告。他唱起了豆奶:
维维豆奶欢乐开怀……
后来是白酒:
生命的绿色在杯中荡漾
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徜徉
他还唱到了妇女卫生巾:
只有安尔乐
给你的体贴
关怀——
莲蓬头里的自来水就是在这个时候断掉的。耿东亮以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来水的龙头开关。他摸到了一只手。
“你是音乐系的?”有人说。
耿东亮后悔不该在这种地方用美声歌唱妇女用品的。他用肩头揩干净一只眼,侧着头,歪了嘴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耿东亮的目光自下而上,只见一双光脚套了一双米黄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那人裹了一件大衣,头发很乱,像刚刚冲出实验室的爱因斯坦。耿东亮一下子就认出炳璋了。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室里全听见了,要不然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耿东亮的脑袋“轰”地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么可以这样?”炳璋神情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你叫什么?”
“耿东亮。”
“我是炳璋。”炳璋说。炳璋脱掉大衣,把耿东亮重新拉回汤池里去。他的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用那种兴奋与惊喜的目光打量耿东亮,耿东亮都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了。炳璋突然笑起来,说:“做我的学生吧,你看,我们刚一见面就这样全无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东亮带回家去了。一进门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嘟噜,是一串很长的外语,听不出是什么语种。耿东亮站在炳璋身后,很腼腆,一副窘迫的样子,他喊了一声“师母”。两年之后,炳璋才把那句很长的俄语翻给了耿东亮,那是最伟大的男高音卡鲁索说过的话:“……天才往往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而且每次总是被那些善于挖掘的人发现。”
炳璋坐在沙发上,用巴掌向脑后整理白发,看起来心情不错。炳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耿东亮有些紧张,坐在炳璋的对面,打量他家的客厅。那架很旧的钢琴上方挂满了酱红色的人体解剖图,从左到右挂着呼吸器官、喉头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头矢状剖面,以及声带、鼻腔、上颚、软颚的切面。这些酱红色的剖面四周围满了阿拉伯数字,而每一个数字在剖面图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与解释。“你瞧,”炳璋说,“我们在浴室里看到的其实不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精妙极了。”炳璋指着那张人体切面说:“这儿,肺,是一只风箱,喉头呢,我们的发声器,反射器则是咽部,嘴巴则成了我们的咬字器。我们的人体是多么的完美,上帝动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来。这架机器能产生生物界最美妙的声音。我们得爱它。身体就是我们的孩子,得爱它。用它来歌唱。阿克文斯基说,不会歌唱是可耻的。而我要说,不会歌唱就如同奔马失去了尾巴。你是一部好机器,得爱护它。为了歌声,你必须学会舍弃,舍弃凉水,以及凉水一样的所有诱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开始肃穆了,脸上的样子似乎刚举行了一场仪式。窗明几净,客厅里收拾得齐齐整整,耿东亮站在旧钢琴边,心里头似乎也举行了一场仪式。炳璋说:“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的一切从今天开始——你来到这个世界只发对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