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开学之后耿东亮再也没有回过家,这是异乎寻常的。童惠娴决定利用这个星期五的上午去看一看儿子。童惠娴选择上午而不是晚上当然有她的道理。依照直觉,童惠娴认定了亮亮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双眼闪闪发光的狐狸精。童惠娴渴望见到这个狐狸精,然而,童惠娴实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个狐狸精。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课的,这时候赶过去,至少也可以给儿子留下一个说谎的空当。母亲做到一定的份儿上,就只能盼望儿女的谎言来安抚自己了。一个人熬到做了父母,就只能这样作践自己了。
童惠娴给儿子煎了几个荷包蛋,用饭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头。原计划给儿子红烧几只猪手的,儿子也爱吃,然而,耿东亮似乎把对父亲的怨恨转移到猪的身上去了,他不愿意再吃猪肉,他不愿意再涉及有关猪的一切,乃至猪皮制造的皮革制品,诸如皮夹克、皮鞋。童惠娴在这一点上与儿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弃了猪手,煎好了鸡蛋。像儿子这样整天吊嗓子的人说什么也要补补身体的。
童惠娴上路的时候正是交通的高峰。她的自行车埋在人群当中,用人群的速度与节奏向前行驶。下岗之前的每一天童惠娴都有这种随波逐流的好感受。但是现在没有了。她已经被路上的上班族抛弃了,她今天只是混在里头,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童惠娴下岗之后还是第一次像过去这样走远路,心情当然是今非昔比了。童惠娴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脑袋。正所谓“芸芸众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在芸芸众生里占有一个份额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但是她童惠娴现在不是了。她童惠娴早就被“芸芸众生”剔除了。“芸芸众生”也是有“岗位”的,下了岗,她童惠娴只是童惠娴的身体。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根”在广阔天地里算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满了植物与杂草。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性,事实上,返城的愿望就是他们内心的草根,每年一荣,每年一枯。这样的一岁一枯荣使知青们都快成植物了,叶片往高处长,根须往深处死。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的根都扎下了,还能返到哪里去?严格地说,她已经不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她已经就是贫下中农本身了。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死下心来,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欲望没有了,痛苦也就没有了。正如一条破船停泊在岸边,惟一的可能,就是等着它自己烂掉。
但是,水涨了。水涨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知青一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那样,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一次。水涨了,船高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麻,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性。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他从一开始就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