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年又一年,我看着她长大。现在肖依弹得一手好钢琴,只要为我弹奏,她就可以发挥得超常。所以 在她参加比赛的时候,她的父母是一定要请我到场的。我和肖依的父母成了好朋友。肖依的父亲是华中农学院的副教授,研究无根栽培西红柿。有时候我们一起 去华农看各种植物,在南湖边散步,或者看书。我和他们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没有不安的感觉。与人相处,没有不安的感觉是多么难得啊!这样的朋友在武汉, 我还有一两个。我深知自己是一个不那么容易与周边融合的人,一般说来,别人进入不了我,我也没有进入他人的愿望。该死的,可恶的是我对一般人没有愿望!
我是挑剔的,只不过装出不挑剔的样子罢了。在武汉这个七百万人口的大城 市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慢慢地挑选出自己的两三个好朋友。我不知道如果我换了一个地方,我是否能够从头再来?我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遇上我的 好朋友。
我不是一个人在武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我的周围,我还有一层层的基 矗它们是我的工作,多年的出色工作,以及外界对我的信任和赞赏。那是我在某次会诊会上有力的发言。那是遇上紧急抢救的时候院长在广播里对我急切的呼叫。 我们医院食堂的小朴总是偷偷地多给我碗里打一勺子莱。一到半个小时,浴室的老王就要恶狠狠地驱赶所有的人出去以便下一批人进来洗澡,对我却永远网开一 面。我治疗过的许多病人,他们经常在大街上认出我并感激地与我打招呼。在有香花的日子里,在我上班途中,总有熟人把最新鲜的白兰花,茉莉花和栀子花塞 进我手包。还有黄凯旋这样的一群朋友。他们和我谈不了多少话,但是他们在困难的时候喜欢找你,你碰上了困难也可以找他。如果他正在吃饭,他放下饭碗就 会跟你走。黄凯旋死了,在不该死去的壮年,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实在让你不忍轻易地弃他而去。一旦有朋友长眠在哪块土地上,你对这块土地的感觉就是不 一样了。我又多次地逛过了江汉路,那里有我和大毛惊心动魄的遭遇。那遭遇后来演变成了笑谈。那笑谈点缀着我们平凡的生活。
我也曾多次路过我绝望地等待长途电话的电信局。
现在到处都是电话了,那电信局已成提供回忆往事的地方。你的往事,就矗 立在那里,你触手可及,时常引发你的许多感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还在体育馆门口平地摔了一跤,引得旁人捧腹大笑。我的丈夫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觅,发现 了我并且死死地盯住了我,使我在这个城市里成为了新娘,后来又成为臃肿的孕妇,再后来又恢复了体形。这个城市是我作为女人的见证。我把我的孩子安排在 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出生,我成功了。而在这一切的深处,我父亲骑着毛驴的脚步声在向我走近,永远地在走近。
我很怕我离开了这里,他就找不到我了。
——大概就是这些吧,这就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原因,就是我正常呼吸的基础, 是我生存巢穴里毛茸茸的细草。起初我感觉不到它们,一切都是慢慢地生长起来的。因为我感觉不到它们,所以我无从诉说和描绘。即便是现在我在心里描绘出 来了,它们被描绘得这么肤浅和不准确还是使我不能对人开口诉说出来。
我是一个没有说服力的人,经常被雄辩者说得频频点头。但是我坚信我的本 能。我本能需要什么我就离不开什么,这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也不是恶劣的气候和恶劣的人文环境可以与之匹敌的。个体生命的需要在关键时刻可以战胜 一切!我坚信。
况且,武汉的秋天多好呵!有明净而高远的蓝天,有润泽而清爽的空气,这 空气里暗香浮动,是桂花甜蜜的香。尤其是在其他三个缺陷太多的季节的烘托下,它是多么令人新鲜,爽朗,开心和感恩啊!
广州,深圳,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