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泥土里。白嘉轩跑到眼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于嘉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禁烟苗。”白嘉轩一下愣住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黄牛,扶着犁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来,地边上已经围满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边儿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白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白嘉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
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地里已经聚集来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随之转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双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人,宣读县府二十条禁烟令。最后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白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粟全都犁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的滋水县令没有再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禁绝。好多年后,即白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后的好多年后,美国那位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冒险家记者斯诺先生来到离白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感叹:
“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采的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问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说。……”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二百万人丧命,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干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
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们早已不屑于再叫罂粟,也不屑于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于创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入的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后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
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士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
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