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俏爬上大车,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地一声脆响,鞭梢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去什么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晤……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穷:“长尾巴……是打蛇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一年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说,“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远门熬活吧。”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