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院里欢迎自行消案,却不发还诉状,要存档的。父亲看着人家注销了案子,才咂着舌头走出门,他想死时做蒙脸的纸是得不到了。
回到学校,已经放晚学了。
田芳一眼就看出我的神色不好。晚饭后,我和她顺着小河弯曲的河岸散步。夕阳涂金,河岸边齐膝高的麦苗,绿茸的稻秧,叶儿上闪着晚霞的金光。散落在麦田里的桃树,毛桃儿结得蒜瓣儿似的,招人喜欢,我的心里却泛不起诗意来。
“老人来,出了什么事呀?”她着急了,“你说呀!我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我说不出口。
“你觉得不好说的事,就不要说了。”她很贤明地说,“我只是劝你一句,无论什么事,都想得开一点,不要愁眉愁眼的。新社会了,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困难的严重性。这种局面,迟早要让她知道,再为难也不能不说清楚。我终于向她叙说了今天父亲来的举动。
“哈呀!这么点事,就压得你抬不起头来了?”她撇撇嘴笑笑,嘴角荡出一缕不在乎的神气说,“老封建家长都是这一套办法!我要跟大张村解除婚约,我爸把铡刀提起来,先往我脖子上砍,我跑了。他又砍自个,我妈一拉,他就扔下了,谁也没砍!全是这一套……”
“我的父亲,跟一般庄稼人不一样。”我向她说明我父亲的心性和脾气,“那可不是吓人的。”
“动真格的也甭怕!”田芳说,“慢慢来。没有斗争,就没有自由。我来上学时,俺爸就是挡道。他料定我一上学,订下的婚事就毕咧。我跑到我姑家,要了一床被子,就上学来了。现在,我上学了,和大张村的包办婚姻也解决了。要是我无论在哪个节口上一退让,我就被大张村圈住了。”
“我爸的思想,特顽固!”我说,“我没见过他那样顽固的人。”
“慢慢来。”田芳说,“再顽固的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会慢慢开窍的。”
“我想毕业以后,咱们就结婚。”我说,“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你给我念过一句古诗,意思说只要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块,没啥关系。”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句诗怎么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我说了一遍,似乎觉得憋闷的心里透出一点松活的缝隙来,“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好容易飞到蓝天上去了,哪怕被雷电击死在空中,也不会自己重新钻进笼子去!”
“那你愁什么呢?”
“我只怕离开你。毕业后……”
“毕业了,分配了,都在本县,见面有多难呢?”
“我想天天见到你,永不分离!”
“你又来了……何必在朝朝暮暮!”
父亲接连着写来三封信,要我回家,而且要我至少每个月回一次家。我不能忍受了,我找到舅家,向我舅舅说明了原委,我已经向他作出了让步,如果他对我逼得太紧,我也可能拿起剃头刀子的;他的下一封逼我的信,可能就是我的蒙脸纸;他把我逼死了,那个媳妇也就不会在徐家门楼待下去了;把我逼死了,他可能在杨徐村更不好活人了!
舅舅是个胆小人,怕真的酿出人命来,劝了我,又立即跑到杨徐村去找我爸我妈,把我的话传过去……果然有效,父亲再没有来信催逼我回家。
僵局就这样保持着,谁也不退让,也不进攻。任何一方的进攻或退让都可能打破僵局,但谁也没有这样的表示。我相信我会撑到底的,甚至用年龄的优势来等待对方——父亲。一直到我在师范学校修业期满,甚至在我工作了二年的时间,这种僵局一直维持不动。
毕业离校的前一晚,我和田芳难分难离。我们坐在山门镇旁边的小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