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镇流落到北京,除了“谁谁的儿子”,艰难的境况使她别无选择。黛二很清楚缪一的往昔,黛二觉得她在那种处处防卫别人的恶劣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她的精神情感与物质世界长期植根于那样一片贫瘠的土壤,以至于她那自我保护(自私)的本能与汲取外在(别人)的根系便格外发达。她极少给予和付出,因为她从来没有安全感。现在,缪一这种以自身为代价寻求“谁谁儿子”的庇护的行为,实际上正是她长期形成的某种东西的延续。黛二很快就理解了这一切,并向麦三、墨非解释这个世界的艰难。但黛二注定已无法摆脱某一种失望。从缪一身上,黛二看到女人最终的薄弱。
那天,黛二送缪一下楼。夜晚瞒天星斗,天空深邃,一片静谧,秋意融融。她们站在楼下的星空下,缪一说着什么。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她们迎视而立,徐徐秋风把黛二披在肩上的忧郁的黑发飘扬起来,缪一系在腰带里的上衣也被夜风鼓荡起来,黛二觉得有点冷,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凝视着缪一,缪一那永远悒郁不欢的艳丽以及为着没有爱情的生活而显现出来的慵倦感染着黛二,可是黛二除了理解,还能给她什么呢?
“你会把我忘掉的,在美国那种现代世界。”缪一说。
“不会。”黛二说。
“我让你失望了?”
黛二把头转向一边。
“......”
她们站着不动,也不再说什么。星离雨散,分离在即,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茫然之情将她们吞没,黛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从缪一的神倩中,黛二看到她正在鼓起一种勇气走向黛二,靠向黛二,那是最后的告别。黛二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胆怯,她闪了一下身,向后退了一步,说:“别!”
就这一个字,黛二丢给缪一一堵深厚而无法穿越的墙。
明显地,缪一泄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身重压,从矛盾中抽出身来,又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了,为了缓和尴尬,她说了句“真讨厌”!黛二愧疚交加,怅然若失,不知说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女人。
黛二与麦三、墨非没能告别,他们到外省旅行结婚去了。黛二知道,若是能够与他们告别,也不会像与缪一告别那般沉重,麦三不只一次对黛二发狠地说:“将来我出国时,在飞离北京地面的那一刻,你猜我会怎么着?我就冲着北京发灰的蓝天最后看一眼,然后无比辽阔地大叫一声----”
“一声什么?”墨非急问。
“----一个字。”
大家都知道那一个字是什么,便都开心地笑起来,实际上,老天都知道麦三多么离不开墨非,离不开这块土地上的许许多多。她只不过善于做美国梦而已,而且做梦已经做得相当专业了。
黛二也曾想象自己告别北京时会怎样。依照黛二对自己本性的认识,她觉得自己会心里哭着而脸上笑着。为了避免最后分别的场面,她宁肯与任何人不辞而别,偷偷摸摸走掉。
可是,真的到了飞离北京的那一刻,黛二小姐却气鼓鼓地生着母亲的气,母亲一个劲地叫她穿呀穿,恨不得让她把春夏秋冬把南北两极和赤道全穿在身上。正是初冬嘛,是个麻烦的季节。
银灰色的波音747像一个心焦急迫的情人以拥抱的姿势向着东太平洋投去。一路上,黛二脱呀脱,为前前后后的高鼻子绿眼睛们表演着脱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