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城堡-城堡的形象
一切是在私下里,在无意识中完成的,他一见之下没有认出自己的营造物罢了。我们不禁要感叹了:造出这样庞大复杂体系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强有力的理性;而同时对于这浮浅的人生,他又该具有什么样的古怪的迷醉啊!只有二者兼而有之,奇特的营造才成为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的灵魂必定是时刻处于撕裂中的。于是城堡与K共同构成了被撕裂中的两方,谁也离不了谁。K又怎么料得到,那高高在上的、永远也无法进入的圣地竟是只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呢?村民们究竟是要引导他明白这一点,还是要阻碍他达到这个认识呢?
在村庄里,所有的人的故事都属于过去,铁的秩序早就建立了,只有外乡人K的故事属于现在,属于此刻,这样的故事必定是一种奇迹。村民们将自己过去的故事讲给他听,为的是用他将要面临的困难来恐吓他,告诉他莽撞行事必定死路一条。与此同时,他们又对他的行为感到振奋,有某种死去的激情在他们心中暗暗复燃(例如老板娘,弗丽达,奥尔伽,甚至助手们对K的关注,皆是由于内心复苏的欲望在跃跃欲试),他们私下里希望他一意孤行下去,以便他们通过他间接地再经历一次从前的那种激情,旧梦重温。这个K,是如此的愚蠢无知,缺乏常识,却又是如此的妙不可言,他使得他们的注意力总跟着他转,倒看他要搞出个什么名堂来。区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村民们的神经,或者说城堡的神经。从那高处,迷雾中的那张胜有时显出嘲弄:这处心积虑,自作聪明的家伙会搞出什么名堂来呢?有时又显出惊诧:他居然搞出了这种事!有时则显出疑虑:他还会搞出什么名堂来呢?但总的来说,城堡不会大惊小怪,于是所有这些表情K都看不见;因为它们全都归于了一种呆板的冷静,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K看见的就是这个。虽然什么都不能让城堡大惊小怪,城堡的好奇心却又是无止境的。它立在那里,它总在观看,从不有一丝一毫的厌倦。也许K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他,仅仅只是对于他,城堡才有这样无比的耐心啊。因了这种耐心,它才不时从那山上的迷雾中显现出来,带给K一种既逼真又虚幻的希望,促使K将他自身的好戏演到底。在昏暗中盲目行动的K,他的心田总是为那道怪异的光芒所照耀着的,因此不论他的处境是如何荒唐,我们总是看见他似乎有某种主见,我们从未曾见过他有放弃、颓废的时候。如果有那种时候,那必定是城堡从山坡上彻底消失的时候吧。事实是,它一直理所当然地矗立在那半空,那里的空气无比清新,周围梦一般的环境赋予那些不起眼的建筑一种永恒的气派。
K在雪地里的每一个脚印都在塑造着城堡的形象,塑造着这无望中的希望。在村民们的引导与阻碍并存的启发下,K由内心蛮力的喷发驱使而迈步。那脚印似乎看上去杂乱无章而没有意义;他是在前进或是后退,他究竟走向何方也是完全看不出的。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城堡的形象也是有变化的,它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没有表情,一种混合了所有表情的无表情;而同时也可以说,它的形象完全模糊了,与背景浑然一体,再也无法区分。这两个过程从相反的方向同时演进,天才的奇迹就在这过程中产生。谁又能完全弄得清那隐藏在后面的诗人脸上的深奥的微笑?那由几千年的修炼而凝成的、不可思议的微笑?那无法捕捉、一瞬即逝、却又铭刻心底的古怪的微笑?
1998年9月17日,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