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槐树
妈妈回到屋里后,一边惦记着坐在水泥桩上的青铜,一边在屋里收拾着。收拾着收拾着,她停住了。因为她忽然觉察到自己的收拾,有点儿莫名其妙。干吗要收拾出一张小床来呢?干吗把青铜床上的蚊帐摘下来放到水盆里呢?干吗要把柜子里一条干净被子抱出来呢?干吗拿出一只枕头来了呢?……她坐在那张刚收拾出来的干干净净的小床边,目光里满是犹疑。
此时,青铜的爸爸正在与牛怄气。那牛平素总是很听话的,而今天却总是找别扭。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撒尿,让它走路,它磨磨蹭蹭,还一边走,一边偷吃人家的庄稼。到了地里,爸爸刚将轭头架在它的脖子上,就被它一甩脑袋甩掉在地里。爸爸几次扬起鞭子要揍它。它却昂起头来,朝爸爸哞哞叫着,然后不住地从鼻子里喷出气来。终于将轭头拴好,爸爸正要去扶犁把,它却猛地往前跑动起来,那犁躺在地上,被它一路拖了去。爸爸好容易才将它追上。他真的火了,甩起一鞭子,狠狠地抽在它的脑袋上。爸爸很少用鞭子抽打它。牛没有反抗,甚至都没有叫一声,而是低下头去。爸爸立即后悔了,走上前来看它。他看到,牛的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他心里酸溜溜的,对牛说:“你不能怪我,是你不听话!”他没有再让牛干活,而是卸掉了它的轭头,将缰绳绕在它的犄角上,意思是说:“随你去吧。”然而牛却站在那里,一步不动。爸爸在田埂上坐下了,一个劲地抽着烟。
奶奶从老槐树下回来后,就一直站在门前的篱笆下,拄着拐棍,朝老槐树方向望着。
当妈妈再度回到河边呼唤青铜从水泥桩上下来时,奶奶过来了。望着孙子,她没有立即呼唤他。在这个家里,最疼青铜的就是奶奶,最能懂得青铜心的,也是奶奶。爸爸妈妈要下地干活,他基本上是奶奶带大的。五岁之前,他还和奶奶睡一张床——睡在奶奶脚底下。奶奶的小脚碰到这暖和和的、软乎乎的肉蛋儿,心里别提有多圆满。寒风肆虐的冬夜,奶奶觉得脚底下的孙子是只火盆儿。大麦地的人总是见到,奶奶不管去什么地方,总要将青铜带在身边。人们见到,他们俩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说话。青铜用的是眼神与手势,然而奶奶却总能心领神会,没有一点儿障碍。哪怕是最复杂、最微妙的意思,奶奶也能毫不费力地“听”懂。青铜的世界,只有奶奶一个人能够进入,而且奶奶非常喜欢待在孙子的那个奇妙的世界里。
奶奶望着高高地坐在水泥桩上的青铜说:“你光坐在那里,有什么用?心里有话,要对你老子说,他是一家之主。你不说,坐在上面一辈子也白坐……你可想好了,以后你就不能再贪玩了,要挣钱……还不快下来,再不下来,就被人家领走了……要对她好,一点也不能欺负她,你要是欺负了她,我可不饶你……快下来去找你老子,我看得出来,他喜欢那闺女,他只是想到我们家太穷了……下来吧,下来吧……”奶奶晃晃悠悠地走到水边,用竹篙将船轻轻推向水泥桩。
青铜听奶奶的话,见小船靠拢来时,抱着柱子滑溜到船上。
不知为什么,爸爸竟牵着牛回来了。他本来是让牛耕地的,但耕着耕着,他停住了,卸了轭,牵了牛,就往回走。
妈妈问:“怎么又回来了?”
爸爸不吭声。
青铜走到爸爸面前,用只有他的亲人们才能领会的眼神与手势,急切向他说着:
“她是一个好女孩,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
“把她接到我们家,接到我们家!”
“我以后好好干活,一定好好干活!”
“过年时,我不穿新衣服。”
“我以后不再嚷嚷着要吃肉了,不再了。”
“我喜欢她做我妹妹,非常非常喜欢。”
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奶奶、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