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虽然全身疼痛难耐,胳膊还长在他的身上。一个赶马车拉沙石的同类告诉他,是他的哑巴女人为他解了危,正当红卫兵要废了他胳膊的节骨眼上,她披散着头发像个女鬼似地闯进审讯室, “喏喏喏”地一阵比划,从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写她知道几个反革命今天晚上要用炸药炸毁造反总指挥部大楼。红卫兵抛下昏过去的洪德章,把哑巴女人往吉普车上一塞,风风火火地回城去了。
这哑巴女人回到大沙窝时,衣袖和嘴上满是鲜血,红卫兵为了惩治这个女人,没有用木棍敲死她,而是断去她会写字的右手五指,让这个本来已是哑巴的女人,废上加废。可是这一对儿大漠上的骆驼刺,居然保住了身子,熬到了“文革”结束。沙石厂散了摊子,有地方去的都走了,留下为数不多的挖石工,在大沙窝安了家。洪德章和那个被断去右手五指的哑巴女人,刚刚结束了年年搬迁的流浪生活,那哑巴女人——洪德章眼里的菩萨娘娘,就离开他升了天堂。物伤其类,洪德章的悲痛自不必说,沙窝子那群老搭档,十几年来第一次举办了个祭悼仪式。
出殡那天,大漠飞着鹅毛大雪,他们拉来一辆昔日装石头子的小平车,把薄薄的灵柩装在小平车上,洪德章驾辕,其他老伙计前拉后推,轮子硬是碾过又湿又软的几十里黄沙之路,把哑巴女人拉到洪德章刚到沙石厂时那间喂马的马号原址下葬 ——那是当年哑巴女人把身子交给洪德章的地方。大漠中没有红的鲜花,没有绿的草滩,后来,那些老伙计们一人挖一株骆驼刺儿,移栽到坟头前后。有的骆驼刺因换水土枯死了,有的骆驼刺活了下来,到夏天围着坟头捧献出一朵朵蓝色小花。
洪德章把那些蓝花花,当成她精灵的化身,便买来一身蓝制服穿上,他认为和那骆驼刺开的蓝花同色,就是和妻子同体同心。
驼铃突然断了。老驼愕然停蹄,致使背手牵着骆驼的洪德章,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下。抬头一看,面前升起一股黄色烟龙,那是通往喇嘛寺的土公路上,飞驰过来四辆小轿车,车篷顶上立着白色牌牌,他去过西北几座城市,知道那是出租汽车。轿车浑身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揣测车里坐着的一准有洋人哩;因为大老倌、小老倌来赶庙会,车篷顶上没有那块出租牌牌。看样子,在喇嘛寺前的庙会上,兴许应了卦上的好运,再次发生张家口大桥天上掉银子的美事哩!
轿车远去了,渐渐变成火柴盒了。洪德章拉着老驼拐上土公路,步点顿时加快了许多。他想起卦中“泰来棒捶出芽”这句隐喻,心里不禁有点着急,他怕在庙会上有第二个牵驼人,夺了他可能获得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洪德章也不清晰。
到底他在年轻时骑过奔马,因而翻身跳上驼背时,那种轻巧的姿势和他驼背缩脖的走路形象,显得有失谐和。老驼对主人十分忠诚,先是小跑小颠,后来竟然跑得四蹄生风,当它拼着老命,呼哧呼哧地跑近红墙,洪德章在驼背上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眺望着:阿弥陀佛,庙会上没有第二匹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