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来了。时间选择在午休之后。看样子,他倒是没有忘记中国人有午休的习惯。
其实,从我下夜班推着自行车一进家,就陷入到一团团纷乱的思绪之中。上午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电催的一般起床翻看冰箱里的食物。我不想在这位海外华人面前临时装饰我的卧室客厅。我眷恋绿色,因而沙发窗帘以及床罩台灯等,都是以深绿。浅绿、淡绿为基调的。此时,我想打扮装饰一下自己。或许是我穿惯了 “橄榄绿”之故吧,我仍然不习惯像饭店女服务员那样,涂眼影粘睫毛,甚至戴上 “博士伦”眼罩之类。镜子里的我已然很美,刚入伍时那些女兵说我像年轻时的秦恰。把脸贴近镜子看看,三十岁的我也留下岁月无情的痕迹,眼角若隐若现地出现了细碎网纹。我鼻子鼓而直,镜子里那菱形的唇对我自己都构成某种诱惑;特别是我那双杏核般的眼睛,荡漾着的还是一汪青春的粼波。难怪那位洒脱的先生在我面前时而神情恍惚,时而两眼发痴,大概是被我的美丽惊呆了。
“请喝茶!”我温文尔雅地说。
“您这么喜欢绿色,我的诊所就包围在绿茵之中。”他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环视着我的屋子。
这是爱的暗示还是爱的召唤?我装作一个绝缘体,漫不经心地说:“女孩中十个有八个喜欢绿色,就连江青都把绿色视若生命!”
“您怎么知道她对色彩的爱好?”他扭过头来好奇地问我。
“样板戏的年代,我看过描写她的文章。”我说。“她领导诞生的样板戏,常以绿色为基调。对电影也强调‘出绿’”。
“当时您才多大?”
“疯狂的法西斯年代,我只有四五岁,看八个样板戏的年代,我已经是小学生。” 我兴奋地提着暖壶,往他杯子里续着开水,“您看,这茶叶也是绿色的,绿色象征着祥和与友谊。”
“您有相册吗?”
“有。
“可以给我看看吗?”
“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您必须把‘您’字改称为‘你’字。”
“好好,我们彼此都称呼你。”他幽默地眨眨眼睛,“那你我可都少了个‘心” 字,没心的人比埃及出生的木乃伊还不如。”
我笑了,脸上漾起了红晕。
看相册的时候,我和他坐在同一条长沙发上。我指点一张张身着戎装的照片,等于向他回叙了我单纯而透明的三十年的脚印。他极有兴味地听着,时而插上两句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之类的诗句,表示对我女兵生涯的赞慕,当我们头挨头地俯视照片时,我听到一种熟悉的喘息声。他始终。恰守礼仪,即使我们的手指在相册上偶然相遇,他总是触电般地避开。我真希望他那骨节很长的手,一下把我的手握到他的掌心,任他揉搓,但我心跳的期待落空了。
“上边怎么没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
“他们不在相册上……”我含混其辞地遮挡过去,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刻讲述悲怆。
“我想看看他们的遗像,”他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在人世了?”我的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你哥哥告诉我的,在珠海。”
“我哥哥?他来信,怎么没说起过这件事?”
“他公司业务很忙,叫我一定来看望看望你!”
“一定?”
“一定!”
“只为看望看望?”我灼热的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着。
“……”他躲开我的目光,“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我以为可以切入主题了,便追问道:“别的什么?你直说吧!这是独院,没有听窗根的。”
我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