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去种菜
去种粮
反正要比开矿强
有人笑。
有人叫。
索泓一却把背弓得更高了。“雄赳赳,气昂昂”这两句词儿大刺耳了,这不是志愿军战士都会唱的歌儿吗?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夜,他们这支文工队冒雨穿过清川江。他们手拉手地在一座摇动的浮桥上走,后边有敌人追赶,头上有敌机轰炸。文工队正走到江心时,敌机投在江心炸弹激起的水浪,一下子把文工队年纪最小的小姑娘,掀到了江心。那时,他是何等鹰鹞,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就一个大雁展翅跳下了冰冷的清川江。借着敌人照明弹的闪亮,他一手揪着这个小姑娘的辫子,一手托起她的身子,硬是泅水把她拖到了江滩。那时的清川江水冷得扎骨头,可是他喝了几口白酒暖暖身子,背着小姑娘赶上了部队。后来,军首长追悼相声大师“小蘑菇”(入朝的著名曲艺演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大会上,向索泓一颁发了荣立三等功的军功证书。想起昔日的风华岁月,索泓一本能地抬起头来,企图挺直胸膛和鞭子雨对抗一阵,那“头人”像老母鸡保护幼雏那样,一下又把他的脖子强按下去,骂道:“你活腻歪了?天在下小刀子,它能宰了你!”索泓一只好又把头埋回到怀里,让暴雨在他拱起的脊梁上暴施淫威。
哗……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滂沱大雨敲打大地的声响。
呜……呜……呜……
山洪顺山沟倾泻下来了,像一千头牛狂叫。
整个车队像一条惊恐的巨蟒,不安地蠕动起来,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似的,装载家属的卡车首先反应:孩子哇哇大哭,妇女扯着嗓子尖叫,竹笼里的鸡、鸭像被黄鼠狼咬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凄厉的嘶鸣。装运囚徒和劳教分子的卡车,倒是一片死寂,除了人头钻动,脊背像羊群出栏一样乱拱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饱经生活砺石的磨砺,忍耐已经潜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本能;就是大雨转化成冰雹,他们也只能在车上默默地干受。
还算幸运,暴雨耍了一阵威风以后,太阳又从云层缝里钻了出来。铜钱大的雨点,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细细雨丝。山从云雾中露出轮廓,树也从水雾中显出身影,这时人们才看见在这条公路的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孔黧色的郑昆山。他没穿雨衣,没戴雨帽,手里紧握着一支手枪,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四周。显然,他从落雨时就站在这个制高点上了。他浑身滚落着水珠,就像是大雨洗涤过的一尊石雕。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在这大雨乍停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音响:
“恨透铁——”
“活钟馗——”
“拿破仑——”
“黑老包——”
他穿着那双湿淋淋的大头鞋,慢慢地向车队走过来,就像常胜将军检阅辎重车队。一个劳改干部跑上去给他送去一条干毛巾,他用手扒拉开,就从第一辆囚车,一直走到索泓一乘坐的这辆卡车,清点人数的结果是:无人跳车,无人逃跑,只是在老右那辆卡车上,发现一个被大雨浸死的右派。
“姓名?”他挑着嗓子问道。
“丁琳——”
索泓一蓦地低垂下头——这是吞噬他画的那张挂炉烤鸭的人。当时,丁君画饼充饥,此刻,他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索泓一深感自己不该戏弄这个伙伴,他低声地抽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