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
“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
“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
“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
“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之后,一群光着脚板的妇女就走过来了,她们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着化肥袋子,有的手里拿着脸盆;不知哪个眼尖的妇女,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过后,有人用手遮住眼睛,有的用脸盆挡住了自己的脸。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个变戏法的。”
“别看了,谁看谁长眼疒丁!”
在妇女的叫骂声中,索泓一只是像死人一样地听着,等女工班的脚步渐渐远去,他才睁开他那双眼睛。他定睛搜索着这群妇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内,他宁愿那群娘儿们把他看成畜牲,却不愿李翠翠眼皮子里沾上一粒灰尘。索泓一失望到了极点,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后,虽然没有回首张望,但显得步履蹒跚,显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到的精神苦酒吧?!
索泓一记得,他初进严管班那几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过她一次。她站在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后边的女伴,实则专为在等候他,因为她有意扬了扬手中的草帽,草帽上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偌大的“走”字。当时队列中的同伙,只认为这个俊俏妇女在用草帽扇风,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离开这块受难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头,李翠翠顿时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员,以为她是“呸”他们的,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目光。索泓一却难过地垂下了头。
索泓一盼着落日早点下山,夜幕降临后他就会变成乌有,但苦于盛夏昼长夜短,那太阳迟迟不肯谢别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开始搔扰他这充满汗腥气味的身体,他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吮血。为了转移浑身的骚痒,他尽量想些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来抑制痒痛,想来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摇篮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