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1955-1964)-痴呆
在关山林热衷于他的踢屁股战役的时候,乌云经历了一场此生令她最痛苦最绝望的伏击战。那是一次命中的注定,命运之敌在早已设计好了的地点准确无误地伏击了她,猝不及防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了。
两个月前关山林在湖北老家的一个弟弟寄来一封信,诉说家中的困境,一家几口人眼看就要饿死了,弟弟求当大官的哥哥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救济他一家人的性命。乌云不想让关山林陡生烦恼,她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把家中能够拿出来的所有钱都寄往了湖北。不久之后,另一封信又寄到家中来了,这回不是弟弟,是姐姐,出了嫁并且已经当上了婆婆的姐姐在信中反复回忆小时候摘莲蓬米给关山林吃的事。姐姐在信中写道,二毛,想当年你是多么的馋嘴呀,我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给呀给呀,你就是没有个够。乌云怀疑这封信不是关山林一天书也没读过的姐姐写的,不要说信里通篇飞扬的文采,就是莲蓬两个字,不读三年私塾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儿是明白的,姐姐在信中不但写了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这样的话,还写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关山林的姐夫因为饥饿已卧床不起的话,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刚给弟弟寄了钱,家中已经没有钱了。但这不是理由。你不能看着一个躺在床上的饥饿者眼睁睁地死去,况且这个人是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的那个人的丈夫。乌云仍然不想打搅关山林,她知道他此刻正为苏联专家撤走的事大伤其肝。她得自己想办法。问题是家中那个时候正处于最窘迫的境况里。老四湘阳出生后,乌云仍旧回医院上班,家中三个孩子一个阿姨带不了,组织上又给请了个阿姨,路阳平时在学校吃住,周末却要回家的。三个大人,两个半孩子,一家人就那么点儿口粮,数着粒做饭都嫌计算不过来的,哪有多余的口粮接济他人?乌云原想收罗些家当变卖了,换点儿钱寄往乡下,可这些年关山林除了吃喝,什么家当也没置办下来。家具倒是有几件,可那是公家的,自己没权变卖,这么一筹算,根本就没办法可想。乌云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从家中拿出一个人的口粮,换成了粮票和现钱,把粮票和钱寄往了湖北老家,反正自己家那点儿粮食,多一口是不管饱,少一口也是不管饱。
乌云把粮票和钱寄走的当天又接到一封信,信是自己集贤老家寄来的,乌云拿到那信封,一看地址,心里咯噔了一下。乌云心里想,爹、妈,你们饶了我吧,这次就算活剥了我,我半粒粮也不敢往外拿了呀!可是等她一看信才明白,那封信不是找她讨救济的,而是说老二会阳的事。七岁的会阳令姥爷姥姥忧心仲仲,他整天沉默寡言,行为呆钝,从早到晚都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有时候他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他也找角落,不是鸡笼边就是粪坑边,吃饭的时间也不回来。天黑了,大人满世界找他,嗓子都喊破了,从他身边过他都不吭一声。姥爷姥姥在信中说,闺女呀,这孩子怕是落下毛病了,他爹是当大干部的,我们怕负不起责任哪,你还是把孩子接回去吧。乌云信没读完就落泪了。乌云想,我苦命的会阳呀。她一分钟也不想耽搁,要把会阳接回身边来。正好大哥巴托尔回东北探亲准备返回广东,乌云要大哥巴托尔绕道到湖南,把会阳带回湖南来。
会阳被巴托尔带到家里的那一天,乌云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进门顾不得和大哥寒暄,一下子就抱住蜷缩在墙角里的会阳,泪水迷离地说,会阳,叫妈妈!会阳穿了一件新布褂,袖子和下摆都很长,这就使他显得瘦小单薄。他剃了个一片瓦头,耳朵很脏,上面挂着一缕蜘蛛网。他用呆滞无神的目光充满敌意地看着乌云,一声不吭。乌云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痛从腹部传来,迅速地向全身弥漫。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的那只小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