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父亲的那辆旧单车乖乖地站在车棚里,单车的坐套已经掉了一半,车头的铃铛锈迹斑斑。很难想象就在昨天,我们的父亲还骑着它穿街过巷,到兴宁小学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铃铛,铃铛被铁锈紧紧卡住,没有发出声音。我用脚踢了一下单车的前轮,前轮一动不动,像是焊牢在铁架上似的。牛青松返回家里,从父亲的书桌上找来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车锁里,扭了好久都没把车锁打开。我们每个人都试着扭了一次,车锁像一口咬紧的铁牙纹丝不动。我们的手上全都沾满了铁锈。
牛青松说再扭不开,我就把锁头砸了。他的话音未落,锁头嗒地一声自动弹开,我们都大吃一惊。牛青松想把单车推出车棚,但单车的轮子根本不能转动,车刹、泥巴、铁锈已经把车轮粘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辆几年没有人动过的单车,它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显得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见父亲踩着它回家,清脆的铃声犹在耳畔。
母亲像一个受骗上当的人突然醒悟,说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单车不能证明你们的爸爸没有失踪。牛青松把单车丢回车棚。然后,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她走我们也走,她停我们也跟着停。但是我们没有跟着她哭。她搬过一张板凳拦在门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说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家门半步。我们呆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亲归来。
我认真看着每个从我家门前走过的行人,他们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并不陌生。夕阳已经从高楼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静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只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来,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楼被风刮倒,汽车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湿的病孩子,胆战心惊浑身发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门。母亲一声不吭,牛红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发。他们不时地朝大门之外望一眼,什么也不说心中有团火。渐渐地我有些困倦了,像一只猫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丢到了后脑勺子的后面。
睁开眼,天已经全黑。我想怎么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亲就不会回来了。忽然,母亲推了我一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地喊道,快来看,你们的爸爸他回来了。我们全都挤到门口,朝漆黑如墨的巷道张望。我们看见父亲正从巷道的那一头走来,昏暗的路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他时而明亮时而阴暗地走向我们,我们已经听到他那亲切而又熟悉的脚步声。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亲迈进家门时的喜悦心情。
母亲急不可待地扑出家门,把头偏向左边又偏向右边,她好像要仔细地看一看,来人是不是父亲。看了一会儿,她便迈开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出家门,紧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我朝着那个人叫爸爸。那个人没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他说谁叫我爸爸?然后友善地低下头,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头顶。母亲说你不是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今早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他一天,他还没有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他的儿女。我们没有跟他吵架,也没有跟他过不去。他工作积极,身体健康,尽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还过得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失踪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亲一边哭着一边跟那个陌生的男人倾诉。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太多了,但没有人阻拦她。那个人说问题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也许他到亲戚家办事去了,也许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觉。母亲说不会的,他从来不喝酒。那人说可惜我不是他们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个人从我们的身边离开,愈走愈远,快要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朝我们挥了挥手。这时的小巷空无一人,路灯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