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裸画(7)
很多电影是朝鲜的:《南江村的妇女》、《看不见的战线》、《苹果熟了的时候》;也有国产的:、《上甘岭》、《打击侵略者》。无论中外,皆是老片,黑白的居多。但这就足够,那么一大操场的军人跟男女百姓,黑黑的脑壳数不清,你挤在其中就是幸福,就有期待,洋溢了过节般的喜悦同心跳。在电影放映之前,或在正片之前放“新闻简报”的时候,小二会站起来,徨四顾,寻找一个胖胖的身影。可是太多了,声音太吵了,影子太乱了,天黑得太快了,哪里寻得到?这时小二就有点隐隐的怅惘,这时小二就吐一口好长的粗气,然后坐下来。放电影了,一柱光亮远远地打在两根电杆之间的幕布上,上头的人影动起来,音乐也响起来,小二这才把胖胖的身影暂时忘却掉。在电影里,小二看到南韩特务“老狐狸”被人民军公安战士抓起来了。在电影里,小二看到英俊的张勇手说:“嗬,摩托队好威风啊!”在电影里,小二看到那个一头短发的志愿军女战士王兰在坑道里一边缝军衣一边轻轻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小二很容易激动。小二两眼泪光闪闪,胸中意绪鼓胀如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如果小二好多年之后回想起走七八里地去飞机场看电影的情景,他可能仍有这样的激动。他回想那么一大操场的黑压压的人,中间整整齐齐坐着飞行员跟地勤兵,穿着蓝军裤,扎着白衬衣,在电影放映之前还会唱《我是一个兵》,或者《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军人周围挤满了肉联厂的千百号人以及机场四周的农民,连幕布后面也是黑脑壳一大片。小二会回想起有几回就是因为来迟了,只好挤在幕布后头看电影。影片里所有的人皆变成左手举驳壳枪,左手写字,左手举炸药包,左手行军礼,特好笑。小二会回想起银幕上喀秋莎万炮齐轰的时候全操场骤然响起暴雨般的掌声跟家属小孩子亢奋的尖叫,声声犹在耳畔。小二会不会回想起从人堆里站起来,徨四顾,遍寻一个胖胖的身影,寻不到之后心中隐隐的怅惘,吐好长一口粗气呢?
散场之后,七八里地走在脚下,路的两旁只有黑黑的树影,没有路灯,没有手电,没有任何照明之物,但是老马识归途,一泓秋水般地朝前淌去。依然叽叽喳喳,依然嘻嘻哈哈,谈着老狐狸,谈着阿妈妮,谈着喀秋莎,手在黑暗中挥舞,声音前后可闻。薛军听出他们车间的几个婆娘走在前头,伸手在其中一个的后脑壳上拍了一下,然后迅速躲在小二的身后。“哪个鬼啊!”那婆娘尖叫一声,回头一望,只有黑影绰绰,彼此分不清彼此。猴子也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拍一把,婆娘又是一叫,但那么多黑影子,她知是谁呢?猴子就在黑暗中闪出牙齿窃窃地笑。“小二,小二,”猴子附在小二耳边怂恿道,“掐她屁股一把。反正又没有手电筒,照你不到。”小二的手举了一举,又放下。小二跟猴子说:“我不敢我。”小二又说,“她会骂我是流氓。”
那是几多快活的时刻,即使小二害怕前头看不清脸面的婆娘骂他流氓而不敢作为,他也是快活,也是刺激。在黑暗里,在人声里,在秋水般朝前流淌的路上,小二觉得自己无比轻盈,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一踮一踮,像块太妃糖一样溶解在这个有电影同尖叫的夜晚了。
散场之后,回到寝室,电影的情绪还在小二脑壳里没有完全挥发掉,猴子就坐在床上画速写了。他把一个草绿色带背带的速写夹搁在膝头上,速写夹已经邋里邋遢,证明猴子拿它不知用过多少的功。猴子平时嬉皮笑脸,只要画起画来,就很艺术的模样,就很庄严的模样,低头默想片刻,就拿一支炭笔在用铁夹子夹住的纸上唰唰唰唰画电影里的人物,正面的英雄,反面的特务。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