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郁郁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爱香已经好几年碰不到了,十四岁时就辍学和爸爸出去走江湖了。但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叫小蓉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扣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给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包的右下角印着一溜儿上海的高楼大厦,参参差差地站着。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时兴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呼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看不好。”“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两家)还没有做(订亲)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的,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也不付钱——往东走,跌跌歪歪的。才走了几步,悲恸的号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
“我的秀平乖乖肉哎——”
“我伤心的乖乖哎——”
“我苦命的乖乖哎——”
……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是个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障似的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榆,杨槐,苦楝。蓊郁的树阴下面有上百个坟圆。有大有小,高低错落。夏天的蒿草长势凶猛,有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猎猎地响。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个字红艳艳的,如杜鹃花,如霞,如血。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边哭边说,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发存扣去跟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两个睡到一个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