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10
台里,真的让谭宗三稍稍感到有一点目瞪口呆。
布包里包的是谭家族谱。一共两本。每本也就十六七页。其中一本的布封套和大部分的内页在经严重蚀蛀以后,再经裱缮高手精心修补,现被装在一只楠木雕制的封盒里。这只木质封盒被雕装成一本打开的圣经。盒子里衬以金黄的丝绒布垫,并长年地置放一块河南束城上王府庄出产的防蛀香饼。同时在盒子里被保存着的,还有一把很老式很生锈很暗淡的铁柄放大镜,据说是东印度公司一个叫皮尔逊(它的拼法好像是Pearson)的船医送给太曾祖谭过庭的。过庭公是上海滩上最早涉足西药生意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当时他的供货人就是这个皮尔逊。据说这个皮先生还是英国望族出身,长得特别强壮但又特别随和,从不喜形于色。过庭公一直不明白,这位英格兰贵族后裔为什么总是喜欢穿一双很旧的皮靴,还喜欢在很白很挺刮的衬衣领子里系一根什么也不是的深色粗布“布片”。(肯定不是领带。)据说过庭公送给这位合伙人的,是一只成化官窑古瓶“美人霁”。该瓶硕大,胎体规整精细轻薄;釉质莹润如脂,红色雅淳纯正;是成化器物中极少见的,可谓弥足珍贵。当时就值十几两黄金,或一百多担大米。要放到现在,就更难说了。
谭雪俦跟谭宗三谈的就是关于“谭家所有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件事。他说,我要死了。顶多还有十几天可活。一只脚已经伸进棺材。再好的医生再好的救命药,对我都不起作用了。讲到这里,雪俦的眼圈实实在在红润了。
“Absoutely ridiculous(荒唐透顶)!”宗三很不耐烦地从那把深棕色的擦漆橡木雕花椅里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右手,苦笑着摇了摇头。经易门只告诉他“谭先生”病危。要是知道找他回来只是为了要谈什么“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桩事,他根本就不会回来。“雪俦啊雪俦,侬再怎么讲,也是圣约翰出身的人。怎么……怎么会变得像小弄堂里那种不识字的‘宁波好婆’,相信这种不三不四的闲话……”
“不是不三不四的闲话!”雪俦颤栗。
“再过十几天,侬就要过五十二岁生日了!”
“我活不过这十几天的……”
“阎罗王给侬打过电话了?!”
“真的!我真的要死了。这一向,我天天在属血。”
“请医生看呀。”
“看过的。统统都请来过。同仁、广慈、仁济、德文、大华、红十字会总医院,连老底子在新民普爱堂医院、利亚看护医院,包括天主堂街上那个法国陆军医院里挂牌看过门诊的医生,都请过……就是查不出原因来。”
“查不出,就证明侬没有毛病嘛!”
“可我……明明是在厨血……一大不停……真是一天不停啊……”
“吃止血药!”
“只要能找得来的止血药,不管是中国的外国的,统统吃过了。”
“我帮侬去找两个医生。包侬好。”
“宗三啊,不要再浪费辰光了。我有更加要紧的话,要跟侬讲……”
“现在顶重要的就是治病!”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雪俦无助般地瞪大了虚泛而空洞的眼睛,尔后就索索地开启楠木封盒,从中拿出那两本烟熏般黄褐色的族谱刻本。刻本里记着,谭先生的曾曾祖德麟公,四十八岁殁于赴皖上任途中。曾祖石谦公四十九岁殁于莫名枪伤。祖父于厘公五十岁殁于意外大火。父亲景琦公五十一岁零十个月殁于干咽不食症。叔公谭话公则殁于三十二岁。大伯父谭向公殁于四十二岁。二叔谭定公十二岁死于黄热。堂兄谭地廿二岁死于绑匪撕票。最可惜的是那位聪明绝顶的堂弟谭年,十五岁在江苏全省会考中拔得头筹,官费保送日本国东京都大学,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