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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谭老先生病重。抬进医院。四个氧气瓶围上来。身上插进八根管子。脑子还清楚,知道这一次进得来,出不去。他赶快派人四出去为经家买房子。地段要幽静。房子要像样。独门独户整幢小楼。只要合适,价钱再高也不怕。最后定的就是辣菲德路这幢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楼。然后把经易门和他的父亲经老先生叫到病榻前,说了两件事:-,我把雪俦和谭家都托给你父子两个;二,你们要看得起我,就请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谭经两家相交几十年,现在,我要跟你们分手了。这幢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分手礼。我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事了。经家父子两当时真想跪下来,抱牢谭老先生大哭一场。经家父子当场答应了谭老先生的请求。但实际上,他们没有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离开崇善里。后来谭老先生就死了。有一晚上,突然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老式道奇),还有十几辆老虎塌车。领头的一辆道奇车驾驶室里坐着身上还带着重孝、刚做了谭家当家人的谭雪俦。在谭雪俦指挥下,一大帮脚夫扛夫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不顾经老先生的阻拦,就把经家从崇善里搬到了辣菲德路。谭雪俦歉疚地对经老先生说,阿爸临咽气前,交代我一定要这样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不住侬了。否则,将来我到阎罗王面前,真没办法向我阿爸交待。经家虽然搬进了辣菲德路新居,但并没有卖掉崇善里的老宅。不仅没有卖,相反地,还花了老大一笔钱,把它彻底翻修了一遍。说是“翻修”,其实是完全按照老样子,再造了一个。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门上都挂一幅大红底子五彩丝绣绸帷帘。每一幅帷帘中央,又都用黑丝线绣上一个极醒目、极庄重的魏碑体大字:“谭”。又请来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为谭、经两家的祖宗,刻了两个跟真人一样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个高台上。这两个石人都古装打扮。一个身着二品朝服。一个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手捧朝笏,仰视皇天,虽潜龙勿亢,犹志在纲维。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真正是至柔而动,至静方德。经易门还物色了一对洁身自好、一辈子吃素、无儿无女无任何牵挂的老夫妻来看守这幢老宅,命他两日遂地撞钟击鼓念经,敬礼膜拜,日遂地叫这老宅香火线绕钟磬不断。
那天三轮车踏进崇善里,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弯弯曲曲,还叉出不少支岔。两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旧。从排门板板缝里漏出的灯光,比较昏黄。崇善里几十年不变,一直到解放后许久,才有城建队来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统统铺上水门汀(水泥)。同时又越来越闹猛拥挤。不断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经济状况发生变化的人),但搬进来的人更多。各种各样的小店也开进来。细细一看,真是大饼摊头老虎灶。烟纸店后头伸出夹竹桃。空场上,听评书。油煎臭豆腐干味道实在好。前楼阿公跑单帮。后楼阿娘全日全夜叉完麻将还要轧姘头。
快要走到老宅门口,经易门觉出,老宅里出事了。因为石库门式的大黑门前汹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车去推开老宅的门,便看到那一对老夫妻张惶失惜地站在头道天井里,正一筹莫展着;一见经易门,如获大赦般扑了过来,仓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后院的方向,对经易门连连跺脚。经易门正迨抬腿进二道门,却听见一阵又一阵碎摧了瓷器家伙的乒哩乓啷声从二道门里传出。经易门急趋上前,只见忆萱脸色青白,高挽袖管,从后院的一间间房间里搬出种种瓷的玻璃的珐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铺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砖上砸。还有那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也在起劲地为她做着“帮凶”。看样子他们已经忙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了。天井里到处都躺着他们两忙碌的成果——碎碴片。凭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棂间透出的电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