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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过的吗?”他问儿子和孙子。但年仅四五岁的经易门并不知道祖父这句话里包含着何等样的辛酸,便撒了个娇,笑道:“我又没有侬那么老,哪能(怎么)晓得侬那辰光是哪能(怎么)过的啦?”说罢还张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去抱一向最疼爱他的祖父。不知是因为他小手上的糖汁玷污了经老老先生新穿的棉袍,还是因为自己的辛酸没得到子孙应有的回应,这个粗人居然一手甩去,先把四五岁的宝贝孙子击出四五尺远,一跤跌在东墙根下。不等小易门惊恐地翻身爬起,他又赶过去,飞起一腿,再度把小易门踢倒。这一脚正踢在小易门的脸上,立时三刻,半边脸就肿了。破了。处在这半边脸位置上的那半个嘴角和眼梢处,便汩汩地往外直冒鲜血。经易门的妈妈吓坏了,忙扑过来要抱走小易门。经老老先生却不容分说,一个巴掌把她也击倒在地。她依然不顾一切要扑过去抢小易门。这时经易门的父亲、经老先生瞪大眼睛叫道:“跪下快给我跪下!”并带头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于是都纷纷跪下了,包括正在堂屋里外忙着的各位娘姨茶房。所有在场的人都没见过老老先生发这么大的脾气。都不知今天最后怎么收场才是。没料想最后出来收场的却仍是惹事的小易门。他虽然像所有四五岁的孩子一样识不得大人心里那许多的曲折和陷阱,依然有自己稚净的一片天真和娇爱,但发自本能的一瞬间明亮的颤栗,却振起他带着满脸的血泪,摇摇晃晃跑到祖父面前,照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拖长了哭声叫道:“公公,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四五岁的他居然连连向祖父磕头。磕得满地血迹泪痕,磕得全家人的心都碎软无奈,磕得经老老先生再也忍不住,迸出两行滚烫的泪珠,俯下身一把抱起宝贝孙子,大嚎。
从那天起,经老老先生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让这些没有跟他一样经历一番辛酸的家人也能体会他的辛酸。特别是对这个他最为看重的孙子。从那天起,他再没让经易门离开他一步。甚至晚上,也让小易门睡在他身边。他辞退了家里所有的佣人。卖掉了家里所有带油漆的家具。他重新开始穿“两尺半短打”。他置办了最粗糙的茶具,给家里人讲当年在沙船上给船老大们“泡茶”的故事。他给经易门延请最好的家庭教师。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在谭家做得越发的勤谨忠诚。不容自己出丝毫的差错。他知道,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老底于”的人家,要在上海立牢脚跟,一切的贫富荣辱,以至生死存亡,都维系在别人眼开眼闭摇头点头之间。
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去想一想,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命运维系在别人的眼开眼闭摇头点头之间呢?
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只是想以后,他所得到的结论是:侬不想靠别人?哈哈。好呀。不靠别人依靠啥?侬试试看嘛。试试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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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刚从乡下搬到上海,头一个早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听见隔壁兼做批发正广和汽水生意的小灵根(灵根的阿爸告诉我,很早以前,上海人把汽水叫作“荷兰水”)在他们家门口大叫大嚷:“啥人每次去蹲坑都要用两张草纸?啊?屁股介(那么)大?!”同样让我特别感到奇怪的是,他叫嚷的声音那么响,但并没有搅扰小弄堂里的任何人任何人家。这些人用一句北方话来说就是:该干嘛还干嘛。依然笑眯眯的。忙进忙出。买早点的、倒马桶的、刷牙齿的、生煤球炉的、汰菜汰衣裳的、烧泡饭的、弯腰曲背在煤球炉上用火夹钳起劲地烫着头发的……总之……总之……总之什么?总之……一个小时或四十五分钟后,等上班上学到外头去做生意的人或推着脚踏车或踏着黄鱼车或拎着油布伞或嘴里还在大口大口嚼着咸泡饭,纷纷这么一走,弄堂里清静了。但烟消云不散。是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江南的细雨匀匀地洒落在黑布洋伞上的声音。那些被树冠屋檐遮去的天空。一辈于仍是个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