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造
”。
“怎么了?我今天晚回来一点,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她耐不住了。她要找
他吵架。她受不了他这种闷气。有时,他会连着一个星期,上床后连碰都不碰她一
下。
“你在上海花了我这么多的钱,连一支盘尼西林都没给我弄回来,我都没说你
一句,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样?”她故意不提他在上海住最便宜的旅馆,一天三顿靠
阳春面过日子的俭省;不提他在上海东奔西跑,兼顾着为她经营花纱布生意的二弟
推销出了将近一千包白坯布的重大功绩。她要激他开口。她根本没想到,自己正在
引发一场使她和他都后悔几十年的“爆炸”。
“这些年,我就养了这么个哑巴?!”她转过身来冲他叫喊,把躺椅上的白竹
布莲藕鸳鸯戏水靠垫扔到他身上。他仍不响,只是痉挛了一下,憋不住的便咽,无
声地涌到喉头又被强压了下去。
‘你起来!我愿意什么时间回来就什么时间回来!还不到你来管我的时候!不
想说话你就给我滚外边去!我不想花钱买个冷面孔……“她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宋
振和再忍不住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求求你……你……你……“他从床里坐起,
全身僵直,直瞪双眼,两只手紧掼,拳心向上,不知所措地一上一下地来回捣动。”
花钱……哦花你钱……花你钱……我知道……花你钱……“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细小
而深陷的眼窝里,像的突的泉水一样,涌到他难看的窄长的脸盘上。他不知要说什
么,只觉得这一切都受够了。”花钱……我花你的……花你的……“他掀开缝着洁
白龙头细布被横头的缎面被子,光着脚,跳到地上,冲到她面前,继续干叫。她吓
坏了,逃到外间屋。只听到他颓然坐倒在床前的大方机凳上,垂下头,用力捶打着
桌子,仍在叫着:”花钱……我花你的钱……我花你的钱……我……我……“
他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没有声音了。
又过了一个来小时,他收拾好床铺,到外间来请苏可回屋。她愧疚地害怕地站
起。他把她的软底绣花面的绒垫鸭舌轻便鞋轻轻放在她脚前。刚才跑过来时,她没
顾得上趿鞋。他同时带来了擦脚布。上床后,她哭了,但不敢碰他。他也默默地流
泪。
第二天。第三天。事情好像完全过去了。他只是脸色有些青黄。只是偶尔看见
他会蜇进那屋,独自站在可能要终生残疾的女儿的小床前,怔怔地看着女儿,流泪。
除此外,他照样勤谨、周细,待苏可也一样地敬重,只是再没有晚间的搂抱抚摸和
战栗,没有期盼的痛苦和甜蜜。
第二年,女儿死了。她终于没熬过从胎里带出来的损伤和衰弱,像神甫们常喜
欢说的那样,“从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他哀哀地在女儿精致的墓碑前坐了一
个下午。几个星期后,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只身去了苏北三圩镇,说是投了什么部
队。
那年他可能刚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也许是二十五岁。但人都说他像三十一岁,
或者三十五岁。在他后来的大半生中,他的相貌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成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