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场不知不觉的,悄无声息的,毫无准备的霍乱,侵入你的毛发、根基、土壤、肌肤、口腔,于是,所有器官都变质了。是的变质的还有命运,它在推动着,变化着,转眼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吴学恩突然贴近她说:“我不再想杀她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平静得多了。”他想抱她,从那以后,每当吃过红烧肉的时候,过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大约经历洗漱,有时候到浴室洗澡,那是出租屋外的公用洗澡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一个人的命运在洗澡间的变幻中最能看见分晓。
当他们奔赴公用洗澡间时,李水珠总是想,又要与那些缤纷的、浑浊的、陌生的、苗条的、笨重的身体相遇了,这是现场,她个人生活的另一个现场,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难道就此结束了吗?她走到公用洗澡间,这是私人开的洗澡间,花钱不多,所以它散发出廉价的、低靡的气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来,任何女人(结婚未婚的,年老的,色衰的,少女式的)在小小的空间中,在冒着水蒸气的空间中毫无羞愧地脱衣服,把自己变得一丝不挂。一个女人,大约只有经历过公用洗澡间—— 浴入那些不明身份的身体泡沫之中去,才会体验到人身体的未知性,就在这里,你根本就不清楚,这些当着你的面从容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把自怀变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们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于是,并不惬意,舒畅的洗澡生活已经结束了,她看见吴学恩也走出了男洗澡间。这个晚上,她感觉到身体有些骚乱,她想起了崔亚明,她和他的身体也在画室中滚动着,有时就在地铺上滚动,有时候会滚动到了那些油画面前,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疯狂滚动——也会有结束的时刻。当吴学恩又一次潜进她房间时,她似乎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之前,她总是对自己说:“外屋的男人总有一天会走进来,总有一天会与她睡在同一一张床上上的,如果她照此留在他身边,这件事情就总会发生。”
这一次,他并没有把自己变成强暴的男人,他比任何时刻都显得温情脉脉地走上前来,他递给了她一杯西瓜汁。她刚晾干长发,刚想脱衣睡觉,每到黄昏,她就想进卧室,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他,房间里没有音乐、电视、没有消磨时间的方式。她仿佛像一个老人,每到黄昏就想上床睡觉,以打发这避难的时光。
他递给她一杯西瓜水,这避署也避难的方式——滋润着她的咽喉,而他的一只手趁机伸进她身体中最为敏感的区域,她没有叫喊,没有拒绝,没有挣扎地让他抚摸着,然后,那只杯子从她手中被碰落,他的疯狂是在那只杯子发出粉碎的声音时才倏然地上升。恰好,她已经失去了拒绝的力量,在这些生命中最为萎靡的时间里,她是谁,她算得什么,她不就是被这个开摩托车的男人所收留下来的一只小猫小狗吗?
她在他身体之下平静地麻木地摊开四肢,她的肢体语言取源于母性的子宫生活,然后离开子宫,回到大地,任何事物,比如风和树枝、花蕾都附在她体内,让她训练了她的肢体语言。再就是男人,趴在她身体上的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叫崔亚明,如今,她和他的关系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未划上彻底的句号,却已经结束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属于她自我的光明或黑暗的隧洞里——发现了这或深或浅的呼吸,它正是结束。她如今在第二个男人的身体下翻动着,她已经被迫走上了这条道路,她环顾四周,看不到任何希望,她想清楚了,如果这个男人果真想彻底地收留下她,她就不再往前奔逃了,那么,她就留下来。
所以,她的肢体语言驯服地,她像一头野山羊被驯服了。这是两性溶合在一起的一个时刻,他再也用不着把自己变成强暴了,而她呢,再也不拒绝他的身体的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