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过了堕胎,肯定会变成一只令那个男人绝望的口袋。她退出来了,她是女性,而且已经进入了母性的角色,她无法把那个孩子推到深渊之中去,她无法把自己坚挺的腹部变成扁平的口袋。她逃出来了,在缺乏任何证件的情况下,没有学校肯聘用她,她只好又回到了旅馆。
他正在酗酒,他面前摆着几盘小菜,她一进屋,他就举杯说:“完了,因为我带着你从那座城市突然消失了,所以,别人替代了我,我失业了。”这并不奇怪,像他这样的男人可以突然变得骄傲起来,当他骄傲起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命运戏弄他而已,而当他萎顿下去的时候,他可能什么也不是。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杯子里的茶垢在变,阴沟中的污垢变成了蝇群;从白天到夜晚,我们可以把自己从鬼变成人,再从人变成鬼。他给她倒了一杯酒说:“干杯吧,让我们干杯吧。”她竟然就那样端起了杯子,她想起了继父,那是个贪杯的男人,从她见到生活中的继父的那一时刻,她就见到了杯子中的半杯白酒,继父每天都要畅饮半杯白酒。酒味飘香时,她的舌头尖也在品味。吴学恩怂恿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干杯,很长时间的辛酸仿佛在这只酒杯中已经沉淀下去了。
她头一次醉了,她的头和吴学恩的头并排地躺在旅馆的小枕头上。第二天,吴学恩起床了,他比她所想象的要清醒得多。他晃醒了她说:“我们还是离开旅馆吧!我们去租房。”当她感到酒精依然在胃里发酵时,吴学恩已经整个地清醒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男人。他拎着箱子,牵着她的手出了旅馆门。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寻找生存之地已经成为吴学恩这类男人的命运。一个人对抗不了命定的许多规则:在这里,在命运这个圆圈里,一男一女彼此搀扶着。他们失去了对抗的力量,他们只有通过搀扶才能溶为一体,所以,在那个上午,他们没有争执,没有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幽暗地争斗,他们在那个明媚的上午出发以后,找到了别人出租给他们的房子。
吴学恩买来了廉价的床被,买来了廉价的碗筷,吴学恩当她的面数手里攥紧的一叠钞票,他把钞票数了三遍说:“我还是去重操旧业,还是用我的摩托车载人。”他从旧车市场买回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他环绕着出租院子溜了一圈。她望着那轮子发呆,不久之前,她已经有了驾驶证,因为替身需要,她学会了开车,但随着替身的变更,她把驾照留在了那个男人婚房中。她只要在闭上双眼时,才能够想象在她荒谬的人生中出现的那座豪华的婚房。如果她没有肩负着替身的职责,那么,她会把衣裙中的那根拉链永远地拉高,以此在那座婚房中骄傲地生活下去。
而此刻,那摩托车环绕了第三圈之后出门了。她站在他身后目送着这个男人,在她生活的河床上,他到底是她的谁?她为什么飘到了他身边,出租房的对面,是一家小型农贸市场,当她出现在里面时,她手里拿着他给她的钱,在这个如此富有戏剧性的生活之中,她又回到了从前,她将给他买一团猪肉,然后回到出租屋为他做红烧肉,这也是她惟一学会的烹饪术了。
拎着生猪肉的她,穿越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央,她还要穿越孕期生活的残酷,而此刻啊此刻,风在吹拂着,风掀起了孕妇裙摆,风撕开了生活的极端:她点燃了出租屋的煤气,火花闪烁着,她又回到了从前的底部,这座低廉的出租屋,这些生猪肉的味道挟带着一个男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