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水,那时自然还未产生阴阳师的“出天子”的“圣地”之说,但仍考证说此村背靠巫岭,巫岭突兀巉峻,必是出武人之地。村前沟口的两个石崖属巫岭伸展过来的余脉,又呈怀抱状,这是武人群起之势。面临州河,河水不是直冲而来,缓缓的,曲出这般一个环湾,水便是“银水”,不犯煞而盈益。且河对岸两岔镇依山而筑,势如屏风,不漏不泄,大涵真元,活该干部在这村子聚了窝儿了!但是,仙游川有十个姓氏,同是一村风水,偏偏只荫福了田家、巩家?有人就说人家的祖坟好:田老七的娘死时,家贫如洗,兄弟俩用草席卷了,抬着往后山掘坑埋,行至半坡,席卷葛条断了,就势在那里掘坑下葬,偏这地方恰是风水的正穴。而巩家的老祖也是在山上打猎,正于一土崖下歇息,忽然崖崩,死于其下,巩家亦是贫寒,并未挖寻,只在崩崖下焚化了一堆麻纸罢了。于是,后有许多人,将父母的遗体背上从巫岭出发,循脉向寻找“龙居”。各家都在寻,各家寻的地点不一,但终没有后辈出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父袭爷职,儿袭父职,只是世代农民,鞭杆戳牛的尻子,恨天,怨地,巩家田家人骂不得,倒日娘捣老子的把牛骂得有板有眼。
五十年代,这里便出了个小子金狗。
金狗,不静岗的土著,在州河里独立撑排时十六岁,将三张排用葛条连了过青泥涡滩漂忽如蛟龙。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帮会馆主,因与朝廷驻寨厘金局作对,被五马分尸在两岔镇。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时,在州河板桥上淘米,传说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闻讯赶来,母已死,米筛里有一婴儿,随母尸在桥墩下回水区漂浮,人将婴儿捞起,母尸沉,打捞四十里未见踪影。
金狗生世奇特,其父以为有鬼祟,欲送寺里做佛徒,一生赎罪修行。韩文举跑来,察看婴儿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针的“看山狗”图案,遂大叫此生命是“看山狗”所变,自有抗邪之气,不必送到寺里,又提议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结果查阅家谱,这一辈是金字号,便从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与村中孩子在河边玩水,能从两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静岗人家少,姓杂,弄不起一条船,连小鳅子船也没有。金狗就到仙游川村渡口上混,赖在韩文举的船上一边替人家刮芋头皮,一边缠着要随人家闯荆紫关,被人臭骂,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时不露头,韩文举慌了,叫道:“不好了,这孩子要淹死了!”七八个汉子跳下河去摸。斜对岸的水里就冒出金狗,嘻皮笑脸锐叫:“我在这儿!”仙游川的人以为奇,再不敢小觑他。后来,韩文举要带他行船荆紫关,人已经坐在鸭稍船舱里了,金狗爹跑来用腰带缚了他的双手拉走。金狗爹个矮,是个画匠,为人忠厚,对儿子却严肃。当时正在仙游川田家祠堂的大梁上画《王祥卧冰》,闻知金狗走州河,将田家族长送他的一瓶烧酒提给韩文举,拱拱手,道一番谢意,金狗就再没能在船上生活。自后,被爹一双眼睛盯死,只好帮爹研墨,调朱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学会蓝土合缝,白粉勾线,涂云笔,描万字纹,连“看山狗”鸟的图案也能画了。
田家的祠堂修得堂皇,田家的人越来越繁,分家立户,盖大院房子。金狗父子也就有了营生。脚手架上,爹是一个四脚虫,骑在椽上,双脚交叉,努力着平衡,画笔就吸饱各色颜料,画一笔,在嘴上备备,再画一笔,再备备,嘴唇上便滑稽可笑,吐一口唾沫也五颜六色。金狗在架下配料,配一碗了,就攀梯子送上去。田家的人在一旁说:“金狗,你知道‘四脏’吗?”
金狗说:“四欢我知道:‘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的女子叫槽驴!’四脏不晓得。”
田家人说:“我告诉你:‘秃子头,连疮腿,婆娘×,画匠嘴!’”
金狗一声恨叫,将颜料碗从梯子上摔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