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捉鳖,爹拗不过,开始了摆船撑排,见了田中正,有话则说,无话则避,不卑不亢,刚正独立。
一日,金狗正在船上和韩文举用火烧白条子鱼吃,田中正穿得新鲜要往公社去,一上船问金狗:“你爹好?”
金狗说:“好。”
田中正将一盒锡纸香烟掰开,撂给金狗一支,韩文举一支。金狗把自己的一支别在韩伯的耳朵上。韩文举一边让着烧好的鱼,一边说:“社长的头发怎么又黑了?”
田中正说:“染的。”
韩文举又说:“怕不是染的!世事就是这样,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贵人还是吃贵物,崽娃子到底吃饸饹。大难不死,必是有后福的!”
田中正不为鱼肉所馋,也不为奉承所感,眼睛一直瞅着金狗,又问:“金狗今年多大了?”
金狗说:“十六。”
田中正说:“十六了懂得媳妇了,你爹给你定下谁家女子?”
金狗摇头,一篙点在岸上的石头,船嗦嗦嗦地顺一条铁丝溜到河心。正是黄昏,太阳在河下游的水里将坠,水和天的交界处,上边一个红的圆圈,下边一个红的圆圈,连结成耀眼的八字。
金狗说:“哎呀,世上真有两个太阳哩!”
三年后的冬天,金狗应征参了军。金狗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当英雄,但驻军在甘肃天水,一呆五年,先是当小班长,后到营里当通讯干事。和平年代没仗打,谋算报考军事学院,将来做个威风的军官,复习了许多功课。但是,逢上裁军,这一年就复员了,五年前从州河出去逛了许多世面,五年后又回到州河。
州河现在却不是往昔的模样了。
州志上记载:州河源于秦岭南坡羊家沟,一棵枯树下冒了一个泉眼,指头般粗细。但正因为流动是河的出路和前途,这股水并没有干涸,一路汇聚而下,竟经过陕、豫、鄂三省,于湖北均县入汉江时已浩浩淼淼,不可一世。这千百华里的水路,自明清时,由襄樊到州城就通商船,但往后沧桑变化,河水愈来愈小,河岸上的长坪官路越拓越宽,商船就渐渐消失。金狗五年前走时,河里只有梭子船,老鸭船,鸭稍船,小鳅子,数年里上游植树造林,又修了无数大小水库,流量顿减,荆紫关的鸭稍船行到白石寨就再不上驶了。仙游川村前的渡口上唯有韩文举还守着那只船,日日摆过去,渡过来,别的船都搁在河崖下的干滩上,风吹日晒,裂成碎片,钉子也被孩子们扒去卖作废铜烂铁了。
州河两岸的人大致结束了水上的生活,重新分得土地,就专注伺弄庄稼。难得几年的风调雨顺,五谷有收,温饱已经保障,这正是数百年间最安生平和的光景。
金狗爹已经很老了,身子越发矬矮。不静岗上的寺院,“文革”中摧毁的佛堂重新修起,塑了神像,他又趴在大梁上用五彩的笔涂色绘画。画是拙劣的,但态度十分庄重,每每画到困处,痴眼看一看大梁下心平气和端庄威严的佛爷,心里就祈祷:佛爷大慈大悲,我为你添色着彩,你也该保佑金狗成家立业才是!
金狗却仍是一条光棍。
别人为金狗急,金狗却不急。金狗急的是没钱花。温饱解决之后,人就想着奢侈,年轻人都学会吸烟,喝酒,买书看,交朋结友。金狗的活动范围已不在不静岗,仙游川、两岔镇的哥儿们多,整夜走动,吃喝聊天,说到米面光景,说到赚钱发财,竟甚至扯到国家的事,联合国的事,动不动三天两头到白石寨去,到州城里去,庄稼也不在心上精细了。这现象以致形成风潮,波及到州河沿岸许多村子。渡口上的韩文举就烟锅敲着金狗的脑门,说:“金狗,你这小子,把一帮人心都搅野了!”
金狗说:“韩伯老了,过不了几天了,让我们也过几十年穷日子吗?”
韩文举说:“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