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人从事一种职业干得久了,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要指责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吗?“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
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