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3
来转去,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跳得像鼓声。后来阳光消逝,母亲从井口望到烧得通红的一片天空。火声哔剥,焦尘在井口上浮悬着。火声里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鸣,不知道是羊还是牛在哭着。母亲虽然坐在井里,还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亲也不知在火光下颤栗了有多久,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属于她,但是她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在过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从渐渐灰暗的那一点天空中知道大火将要熄灭。井壁在虚弱的火光里一明一暗地跳动着。村子里起初还有零星的枪响和房屋倒塌的巨响,后来就只剩下静寂;母亲的那一圆天上,现出了几颗黯淡无光的星辰。
母亲在寒冷中睡着又在寒冷中醒来,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井底的黑暗,抬头看到早晨蔚蓝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绺柔和的阳光时,她头晕目眩。井里的潮气把她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紧紧搂住弟弟,弟弟的高烧从后半夜时稍微退了些,但比她还是要热得多。母亲从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温暖,小舅舅从母亲身上得到凉爽,母亲和小舅舅在漫长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为命。那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外祖父外祖母早已死亡,还在时刻盼望着井口上出现父母的脸庞,时刻期望着熟悉的声音震荡井壁发出一连串回音,否则,母亲还能不能在枯井里坚持三天三夜,就只有鬼知道了。
回溯我家的历史,我发现我家的骨干人物都与阴暗的洞穴有过不解之缘,母亲是开始,爷爷是登峰造极,创造同时代文明人类长期的穴居纪录,父亲是结束,一个并不光彩——从政治上说——一个非常辉煌——从人的角度来衡量——的尾声,到时候父亲就会挥舞着那只幸存的独臂,迎着朝霞,向着母亲、哥哥、姐姐、我,飞跑过来。
母亲外表发冷,内里焦干如火,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她没有吃也没喝。干渴感从昨天晚上大火燃烧村庄时开始折磨她。半夜时饥饿感达到一个高潮。临近天亮时,肠胃仿佛凝成一团,除了一种紧缩的痛疼外,别的也就没有了。现在她想到食物时,竟有恶心的感觉。现在,最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干渴,她觉得自己的肺已像晒干的、枯萎的高粱叶子一样嚓嚓作响了,喉管也痉得笔直,痛楚难捱。小舅舅翕动着跳出水燎泡又开裂的嘴唇,又一次说:“姐……我渴……”母亲不敢看小舅舅干瘪的脸,她也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安慰他了。一天一夜里,母亲对小舅舅许下的愿全都落了空,迟迟不来的外祖父母使母亲骗了她弟弟也骗了她自己。围子上的隐隐锣声早消逝了,村里连狗叫声也没有。母亲想到,外祖父母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她眼窝酸辣,但是已无泪可流了。弟弟的可怜模样儿使母亲长大了。她短暂地忘记了肉体的痛苦,把弟弟放在砖头上,自己站起来,打量井壁。井壁当然是潮湿的,苔藓也显出旺盛的生机,但它们不能解渴,也不能吃。母亲蹲下,拉起一块砖头,又拉起另一块砖头,砖头沉甸甸的,好象饱含着水,一条鲜红的、生着数十条细腿的蜈蚣,摇头摆尾地从砖缝里钻出来,母亲跳到一边,看着那蜈蚣张扬着两排令人眼花缭乱的腿,爬到癞蛤蟆的上方,寻了一个砖缝,钻了进去。母亲再也不敢拉砖了,而且也不敢坐下,因为,昨天上午发生的那件倒霉事儿,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