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骆驼像一条起伏的船,司马库是骄傲的水手。他把两条装在特等牛皮马靴里的腿挺得像十字镐一样,胸脯突出,身体微微后仰,他把一只戴着白线手套的手举起,齐着“驴鸟帽”的皱褶儿,铜色的长脸坚硬无比,腮上的红痣像一片经霜的枫叶。他的脸几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又刷上三遍防腐防潮的桐油。马队和骡队的士兵手拍枪托,齐声欢呼。
跟随在司马库骆驼后边的是司马库夫人上官招弟的骆驼。几年不见,上官招弟的脸部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清丽而温柔。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丝光闪闪的披风,披风里是黄缎子偏襟夹袄,红绸子扫腿夹裤,脚穿一双精致的黄色小皮鞋。她的双手腕上各戴一个碧绿的玉镯子,除了拇指之外的手指上套着八个金戒指。她的双耳垂上悬挂着两颗绿油油的葡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翡翠。
不应该把我的那两位尊贵的外甥女忘掉,她俩的骆驼紧随着上官招弟的骆驼,驼峰之间有两根粗绳子,联结着两个用白蜡条编成的坐椅状的驮篓,左边篓里那个满头鲜花的女孩是司马凤;右边篓里那个鲜花满头的女孩是司马凰。
接下来涌到我的眼前来的便是美国人巴比特了。就像难以判断燕子的年龄一样,我看不出巴比特的年龄,但从他灵活地闪烁着绿光的猫眼睛里,我感到他非常青春,好像一只刚刚能够跳到母鸡背上制造受精卵的小公鸡。他头上的羽毛真光彩啊!他骑在骆驼上,身体随着骆驼的颠簸而摇晃,但无论怎么摇晃,他整个身体的姿势保持不变,就像绑在漂浮物上扔到河水中的一个木头小孩。他的这种本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当我们得知巴比特是美国空军的驾驶员后,我才知道,巴比特骑在骆驼上,就像坐在飞机驾驶舱里感觉一样,他不是骑着骆驼,而是开着骆驼牌轰炸机,降落在高密东北乡首镇暮色沉重的大街上。
殿后的司马亭,虽是荣耀的司马家族中的一员,但他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他乘坐的骆驼也是灰溜溜的,瘸了一条腿。
鲁立人抖擞起精神,走到司马库的骆驼前,傲慢地敬了一个尘土弥漫的礼,大声说:“司马支队长,欢迎贵军来我军根据地做客,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
司马库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骆驼上歪下来。他拍打着驼峰上那撮毛,对着两侧的骡兵和他身前身后的众人说,“你们听到他在喷什么粪?根据地?做客?
土骆驼,这里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时流的血就在这大街上!你们这些臭虫,吸饱了我们高密东北乡的血,是时候了,你们该滚蛋了!滚回你们的兔子窝,把老子的家让出来。“
他激烈地演说着,言词铿锵,声情并茂,每说一句话,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一下驼峰。他每拍一下驼峰。骆驼的脖子就激灵一下。他每拍一下驼峰,士兵们就吼叫一声。他每拍一下驼峰,鲁立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终于,饱受刺激的骆驼身体一缩,牙龇嘴咧,一股腐臭的粥样物,从它的硕大的鼻孔里喷出来,涂在鲁立人灰白的脸上。
“我抗议!”鲁立人抹去脸上的污物,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我强烈抗议,我要向最高当局控告你!”
“在这里,”司马库说,“老子就是最高当局。现在我宣布,限你们在半小时内,从大栏镇撤出去,半个小时后,我就要开杀戒了!”
鲁立人冷冷地说:“总有一天你要吞下自酿的苦酒。”
司马库不理鲁立人,高声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礼送友军出境。”
马队和骡队,排成严整的队形,从东西两边挤过来。爆炸大队的士兵们,被挤进了我家胡同。我家胡同的两侧,间隔几米就立着一个手提盒子炮的便衣。
有一些便衣居高临下地站在屋脊上。
半个小时后,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