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苦熬。从南边和北边,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道道炮弹出膛的弧光划破墨色的夜空。半夜时分,空气阴冷潮湿,蛇一样的阴风,从山的缝隙里爬出来,摇得脱尽叶片的灌木枝条簌簌抖,卷得树下的枯叶刷刷响。狐狸在洞穴中悲鸣。狼在山谷里嗥叫。
生病的孩子像猫一样呻吟。老人像打锣一样咳嗽。这一夜可真是难熬,天明时有几十具尸首抛在山沟里,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壮年人。我们一家之所以没冻死,是因为我们占据了一丛挂满金黄色叶片的奇特灌木,所有的树木都脱光了叶子,惟有它不落叶。树下还有厚厚的枯草。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把那条惟一的被子顶在头上。我的羊紧贴着我的脊梁而卧,它的身体是我挡风的墙。最艰难的时刻是后半夜,遥远的南方炮声隆隆,加深了灌木丛中的寂静,人的呻吟声锯割心弦,使浑身震颤,耳朵里出现旋律,像熟悉的茂腔调儿。那其实是一个女人在悲泣。万籁俱寂中的声响渗入岩石,极冷极湿,阴云与头上的冰凉的棉被粘连在一起了。下雨了,冻雨,雨点落在棉被上,落在黄叶婆娑的灌木上,落在山坡上,落在难民们头上,落在嗥叫着的山狼丰厚的黄毛上。雨在下落过程中便凝固成冰渣儿,落下时便随即成了冰。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樊三大爷高举着火把把我们从死亡中引导出来的那个夜晚。他高举着火把,像红色的马驹一样,在暗夜中跳跃着。那一夜,我沉浸在乳汁的温暖海洋里,搂抱着巨大的乳房几乎飞进天国。现在,可怕的迷幻又开始了,像有一道金黄光线洞穿了夜幕,像巴比特的电影机的光柱,成群小冰豆子像银甲虫,在这光柱里飞舞。一个长发飘拂的女人,披着云霞的红衣,红衣上镶嵌着千万颗珍珠,闪,闪,长长短短地闪烁着光芒。她的脸一会儿像来弟,一会儿像鸟仙,一会儿像独乳老金,突然又变成了那个美国女人。她柔媚地笑着,眼神是那么娇,那么飘,那么妖,那么媚,勾得人心血奔流,细小的泪珠进出眼窝,挂在弯成弧线的睫毛上。她的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一点唇,猩红,后来又咬遍我的手指,咬遍我的脚趾。她的细腰,她的樱桃般的肚脐,都隐约可见。顺着肚脐往上看,我顿时热泪盈眶,大声地呜咽起来,那两只像用纯金打就、镶嵌着两颗红宝石的乳房,朦胧在粉红色的轻纱里。她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礼拜吧,上官家的男孩,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来是两只乳房。上帝能变幻,变幻无穷,你醉心什么,他就变幻成什么给你看,要不怎么能叫上帝呢!我够不到你,你太高了,于是她便降落下来,对着我仰起的脸,撩开了轻纱,轻纱如水,在她周围流淌。她的身体飘浮不定,那对乳房,我的上帝,有时擦着我的额头,有时划过我的腮,但总也碰不到我的嘴。我几次跃起,宛若蹿出水面捕食的鱼,大张着嘴巴,但却总是落空,总是啄不准。我懊恼极了,焦灼极了,是幸福的懊恼,充满希望的焦灼。她的脸上,是狡猾妩媚的微笑,但我不反感这狡猾,这狡猾是蜂蜜,是乳房一样的紫红色花苞,是花苞形状的带着露水的草莓,是草莓一样沾着蜂蜜的乳头。她一个笑靥便让我沉醉,她嫣然一笑便感动得我跪在地上。你不要这样飘浮不定,我祈求你让我咬住你,我愿跟随你飞行,飞到九霄云外,去看喜鹊搭成的天桥。为了你我愿意弯曲我的嘴,狰狞我的脸,让身上生出羽毛,让双臂变成翅膀,让双脚变成趾爪,我们上官家的孩子,跟鸟有着特别的亲近感情。那你就生长你的羽毛吧。
她说。于是我便体验到了生长羽毛的奇痛和高烧……
金童,金童!母亲在呼唤我。母亲把我从幻觉中唤醒。她和大姐,在黑暗中,搓着我的四肢,把我从生与死的中间地带拽了回来。
天蒙蒙亮时,灌木林中一片哭声。人们面对着亲人僵硬的尸体,用哭泣表达了心中的哀痛。仰仗着树上的黄叶和那床破被子,我们一家七口的心